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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術將為天下裂?—— 論港大學生會退出學聯所帶來之反思

道術將為天下裂?—— 論港大學生會退出學聯所帶來之反思

香港大學學生會退出香港專上學生聯會(學聯),在社運界及網絡上掀起一場又一場的罵戰,令人無奈。不少人視這次退聯事件為本土派挑戰傳統社運界,雙方互相指責對方抹黑、罔顧事實。而有趣者,乃大家都認為對方之行為會助長共產黨之威風。老實說,本人以為,退聯乃政治姿態多於有實質效果。但姿態背後的動力和訴求,不容忽視。本人畢業於中文大學,也是某社運組織之成員,因此要完全持平公正評論此事,實屬不可能。然而,假若我等稍稍冷靜一下,嘗試抽離自己所屬組織、聯繫,及既得利益,總能客觀一點看待事件。本文有點像考通識,「各打五十大板」,重點不在批評,而在引發雙方反思。

代議民主失效,缺乏「政黨輪替」

先談一下個人經驗。老實而言,剛進大學時,對學生會及學聯之印象實在頗差:自以為是,以為自己方懂得甚麼是民主。又英雄主義,喜歡出風頭。而且非常左,把世上所有的規則、紀律、限制,均視為資本主義、精英主義和家長制的產物。(本人那時想:難道要把世界上所有規矩都廢掉,方叫做解放、自由?)學生會幹事會及學生報根本全部是自己人,外人無法進入其圈子。後來多讀了書,視野擴闊了一點,自己的意識形態也走向中間偏左,也變得「激」了一點,因此覺得學生會越來越「順眼」,甚至越來越支持。

又有一次,學生會帶頭反對某書院引入Starbucks,引起爭論。有人批評學生會干預書院自主、無視民意。本人有一位不太理會政治的朋友討論學生會的代表性(representativeness)問題,批評「學生會不代表我」。那時本人的回應是:學生會乃透過大家認可之民主機制當選,候選內閣早就派發政綱解釋理念,不能因為一次事件就高呼「學生會不代表我」。假若你有其他意見,可以自己組織候選內閣參選,不能輸打贏要。

以上是本人曾經的想法,以及一位朋友的意見。回想起來,有如此想法的中大學生,其實有多少?老實說,肯定不少,只是他們都不出聲,對校園政治冷感。這種冷感,或有是來自香港社會整體的氣氛,但相信也來自對中大學生會本身的冷漠。為何會這樣?

本人回應那位朋友時,乃以代議政制的立場出發,而前提是任何人都可以組閣參選,公平競爭。但這是否事實?制度上而言屬實,但實然上(de facto)並非如此。由本人進中大到現在,中大學生會所有當選內閣,政治理念基本上一致,都是偏向左翼的社會民主主義。但信奉此政治理念者,在中大裡真的是大多數?本人無實質數據,不敢妄斷,但可以肯定,不滿學生會偏左立場者大有人在。事實上,中大學生會的「傾莊」制度,確實令政治意識形態及理念與左翼相異者卻步。雖則按選舉規章,參與「傾莊」並非參選的法定要求,但某候選內閣參與「傾莊」,能得到現莊及一班「老鬼」的提點和資訊等,難免比不參與「傾莊」者處於更有利的位置。因此嚴格且實然而言,學生會選舉並非公平競爭,並非level playing field。

久而久之,學生會變成了「自己人」的遊戲,每次出選及獲選出者,都是上莊的「嫡傳」內閣。雖則年年有新內閣,但其實從來無「政黨輪替」,一般的中大學生看在眼裡,自然而然會視學生會選舉及其工作為「圍內人」圍爐取暖,事不關己,何用留心?學生會中人不少都是讀政治的,應該明白假若人民選來選去都是理念相近的人(例如在美國,選共和黨又是親財團,選民主黨又是親財團),自然不會再選。結果只有兩個:政治冷感,或激進抬頭。

民主與領導的內在矛盾

另外就是脫離群眾的問題。中大的學生會,屬於理念至上形內閣,理念先行。當在合法選舉中當選,法理上確實是等於自己的政綱及理念得到人民授權(mandate)。有了授權,自然更有使命感,希望帶領同學爭取,把理念貫徹始終。這當然是正確的,也是正常的。但問題是,即使大部分同學真的踴躍參與選舉(而這不是事實),是否代表他們必然覺得無論學生會往後做任何決定,都代表自己呢?明顯不是。學生會有左翼的使命感,是好事,但這種使命感,很多時確實令內閣成員無法冷靜下來,以為自己看得比一般同學更通透、更能看清大局、更能明白事實真相。或許這未必完全是事實,但確是不少同學對學生會的觀感(perception)。而在政治裡,觀感往往比事實有更大威力。不少同學認為學生會常常擺出拯救世界的高姿態,以為自己永遠是對的,便會產生厭惡之感。學生會內閣假若不察覺此問題,繼續既有的行事方式和態度,結果便與人民(同學)越走越遠,天各一方。反Starbucks一役,正正體現了這問題。中大學生會大力批評該書院學生會宣傳不足、資料錯誤,要求再宣傳後公投解決。結果公投顯示,大部分該書院的同學仍然支持引入Starbucks。(利申:本人極力反對把Starbucks引入校園。)

Starbucks事件,正正顯出了民主和政治領導(leadership)的內在矛盾。假若我等真的信奉民主,就不應該反對Starbucks入校,皆因這是民意。Starbucks可能剝削咖啡農、搞「漂綠」(greenwash)的形象工程,但假若同學即使知道這些事,仍然要飲Starbucks,則學生會何來反對理由?但問題又來了,假若凡事都只顧民意行事,又何需選學生會?任何決定都舉辦一次公投,不就可以了嗎?這就變成公投主義、民調主義。在任何代議政制中,當選者都需要兼顧理念和民意,如何做得好,真的要看政治智慧。很可惜,過去的學生會,多數是理念第一,以教化群眾的姿態現身,結果脫離民眾。學生會推崇直接民主、商議式民主,但在所有決策中從來無實施過,反而採取諮詢式民主。結果與同學漸行漸遠,同學也無視學生會。這是中大學生會的問題,本人估計其他院校除了港大外,情況應該相近。假若有錯,請不吝指正。(下文會提及一些改善建議。)

學聯以至社運界的認受性問題

說了一大堆,與退聯有何關係呢?關係非常大,因為以上所提及的所有問題,基本上都在學聯出現。而學聯比院校學生會的問題更大,因為其與群眾——學生——的距離更遠,多隔一重。學聯主要職位多由院校學生會代表或前學生會內閣成員擔任,但假若院校學生會本身的認受性已經不高,則學聯的認受性可以有多高呢?大家不難理解。本人敢說,在雨傘革命前,學聯在不少同學心目中的地位,其實很低。學生會已經給人感覺是「自己人」話事,遠在天邊的學聯,更加似是「自己人」「玩晒」。假若不是因為雨傘革命,相信不少同學根本不清楚學聯的工作,甚至不知道其存在。無競爭、無衝擊、無新思維,又豈會獲得人民支持?

「自己人圍內玩」的問題,甚至延伸至整個社運界(social movement industry)。香港的社運界整體而言,都是偏向左翼,各組織的意識形態及理念不會相差太遠(不計政黨)。例如問是否支持全民退休保障,相信所有的社運組織都會說支持。此現狀之原因,就是「塘水滾塘魚」。首先,社運界的晉升階梯頗明顯,你是學生會,跟著就會上學聯,然後就是加入民陣或其參與組織。結果來來去去都是同一班人。大家通常互相認識,甚至一人同時屬於多個組織,每次遊行大家都能認出對方。這有好處,就是各組織的聯繫比較緊密,容易互相協調。但問題就在於脫離群眾。如果要究其根源,或許可以歸因於香港人從前以來的政治冷感,會參與政治者,總是少數,結果慢慢形成一個社運圈、社運界,圈內有自己的潛規則、儀式(rituals)和行事方式,令圈外人難以進入,或因反感而拒絕進入。漸漸就出現了一個惡性循環,直至今天。

右翼政治興起

由於社運界長久以來都是偏向左翼思想,因此右翼人士從來都無法在社會運動中表達意見。加上社運界多是以爭取民主為目標,既是左翼又是民主派,因此右翼意識很多時只能在建制派中表達出來。結果右翼與建制掛了勾,反對全民退休保障就變了保皇。這種民間右翼的鬱悶,由陳雲打開缺口。陳雲發表《城邦論》,慢慢形成一套右翼的本土論述(discourse),且非常貼近民眾生活,因而聲勢浩大。所謂的「本土派」,慢慢衍生出多個流派,包括「城邦派」、「溫和本土派」、「熱血派」等,衝擊傳統社運界。右翼不再保皇,甚至反過來批判民主派不力。

正如上述,本土派的威力在於貼近民眾,關注即時民生。例如水貨客、新移民、自由行、「雙非」等。本土派能以最貼近民眾感情的方式表達立場,例如批評新移民為「蝗蟲」搶資源、大陸客無理傲慢等等。你可以稱之為現實政治,也可稱之為民粹主義(populism)。但問題在於,民粹背後,乃民眾確實每天需要應付此等問題,而傳統左翼社運組織卻無法提供令他們滿意的回應。

本土派也不是只有現實、民粹一面,也有認真的內容。例如保衛香港文化、反對「普教中」、反對使用簡化字(本人自問在這方面也很本土)。這種文化本土主義與急切民生問題合流而促成族群政治。另外又加上對傳統社運的批判,提出「勇武抗爭」的概念,斥責社運界多年以來墨守成規、積弱無突破。結果這套「現實(極端一點是民粹)+ 文化本土主義 + 勇武」三部曲的論述,成為傳統社運派以外一個清晰可見的alternative。此alternative對爭取民主的實效有多大、論述有多完整,不是重點。重點在於有人buy、在於在悶局中帶進新思想。

本土派對傳統社運界之敵意很強烈,開始用非常激烈的言辭批評之,當中有些人甚至使用抹黑、造謠、人格謀殺等手段,攻擊政敵。而倒過來,傳統社運界某些人也有來有往,以同樣手段反擊。(請留意,本人非常強調是「某些人」)結果造成水火不容、不共戴天之狀態。

而事實上,兩派的光譜都很廣,有人用骯髒手段,也有人堅持原則、拒絕抹黑。但最深入民心的,往往是罵戰。其實本土派中,有些人可能很重視保衛香港文化,但不同意罵新移民為「蝗蟲」;同樣在傳統社運界中,也可能有人支持公民提名,同意要保衛粵語,但反對全民退休保障。但圈子形成了,加上網絡媒體、社交網站等往往令人輕狂,大家都抱持黨同伐異、非我族類的心態,根本容不下較為理性之對話。而且大家開名批評,開啟人身攻擊的循環,慢慢升級至「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僵局。本土派某些人與左翼社運界某些人,又互相斥責對方是共產黨的幫兇。結果只有「左膠」與「本土派」之惡鬥,而無「左翼」與「右翼」之對話。參與這種鬥爭的熱情,有時比抗擊梁振英集團及其建制黨羽之熱情更為強烈。

這是大家都應該反思的時候

退聯一事,確實是廣義的本土派(強調「廣義」)對傳統社運界的挑戰。學聯的同學似乎錯估了本土派論述的威力。確實,退聯關注組的朋友所提供的資訊,可能不全面,甚或可能有意簡化,因此學聯會覺得他們不盡不實。但政治campaign從來無完全的真相,這是大家心知肚明的現實。學聯以及社運界某些朋友,一開始便視退聯關注組為「紅底」「搞事」,已經是錯判形勢。後來即使發覺問題嚴重,嘗試宣傳解釋,也無補於事。你可能無法同意本土派的論述,但不應該忽略實在有不少同學走向了本土派一方。這不單只是學聯的問題,也是整個社運界的問題。有朋友可能痛恨陳雲,認為他是瘋子,但不能因此無視其論述確實對不少人(而且是年輕人)而言,非常吸引。本人身邊有不少朋友,雖則常嘲笑「國師」「無食藥」,但卻非常同意「左膠」之說,在新移民、水貨客等立場上,也偏向支持激烈行為(即使自己不參與其中),而他們都曾參與佔領金鐘或旺角。這是鐵一般的事實。可惜左翼社運朋友始終無法應對(或正視)新趨勢。

所謂應對新形勢,不是要放棄自己的左翼信念,然後投靠本土派,而是嘗試從左翼的理念出發,提出真正能解決問題的方案。除此以外,就是需要放下身段,不要無意中把自己置於道德高位,嘗試多些以同行者的姿態與其他人溝通。你有真理,不等如別人就絕無一點真理。左翼的朋友或許不會視陳雲、熱血為同路人,皆因他等經常攻擊自身,但即使如此,也應該要認清有些處於中間派而偏向本土的朋友,他們可以是同路人,無需要把他們都打成為敵人。而本土派者,其實也可以嘗試少一點嘲諷,多一點交談,或許更有建樹。你會說:社運界的人不是也常常嘲諷建制派嗎?為何別人就不能嘲笑他們?那要視乎你們當社運界的朋友是徹底的敵人,還是可以在某些議題上合作的人。

查實只要看深入一點,本土派及傳統社運界在某些議題的分歧,並非真有天壤之別。以上水的水貨客肆虐問題為例。相信不論是本土民主前線,抑或社會民主連線,都反對上水的大陸水貨客影響民生。例如網上新晉創意媒體「一字馬」,曾製作影片《流行上水》,獲得各界人士廣傳。至於自由行問題,基本上所有社運人士或本土派,都認為要減少自由行名額(甚至取消之),甚至大家都以金鋪、表舖趕絕小商舖為理據。又例如對「泛民」尤其民主黨的態度,其實不少社運朋友都對民主黨感到厭惡,與本土派分別不大。大家的分歧,很多時都在手段之上。例如是否要衝擊自由行旅客、是否要大喊「蝗蟲」、是否要玩「唱紅打黑」等。不能否認,近來每星期日的衝擊商場行動,確實得到媒體關注,政府難以坐視。既然大家的立場分歧不大,為何不可以合作一下?即使不合作,是否也可以各有各做,向同一目標進發?

港大學生會退聯後,社民連成員曾浚瑛怒轟港大學生會會長梁麗幗「在退聯事件沒有盡其責任,而且留在網絡淪為鍵盤戰士,此人在重大事件沒有立場欲在學聯與本土陣容中左右逢源,此作風取態盡顯投機政客之所為。在這黑白分明的時代,不容有此投機者作領袖。」不少社運界朋友也以「中共最開心」作為回應。本人以為,與其如此回應,倒不如深思一下究竟出了甚麼問題。梁麗幗身為港大學生會會長,在退聯一事上無表達清晰立場,確是失職,但指責其在「學聯與本土陣容中左右逢源」、是「投機政客」,又是否合適?本土派與左翼社運,是否真的「黑白分明」?曾浚瑛似乎已經視學聯與「本土陣容」的衝突為「敵我矛盾」,這又是否事實的全部?或許有一些本土派真的以打擊學聯為己任,或許客觀上中共可能真的得益,但那投了贊成票的二千五百二十二人,難道都是為了要學聯死、要幫中共?難道不是對學聯的抗議嗎?他們屬於「黑」,還是「白」?有朋友認為此為民粹的勝利。這確有些道理。確實,整個退聯campaign的民粹味道頗為濃烈,但本人以為,學聯更應該藉此機會檢討自身不足,了解一下為何同學對自己的不滿會如此強烈。民粹主義者可以挑動民眾,但前提是民眾確實有怨氣、有不滿。民主與民粹,很多時只是一線之差。假若要求所有投票的朋友都是完全徹底well-informed,就等於所有要求參與雨傘革命的人都能清楚講出何為民主、何為公民提名、真普聯之方案為何物等,方有資格佔領,這實不公道。

查實反對派陣營出現路線之爭、互相攻訐、勢不兩立,甚至發展成私鬥,歷史常有。例如主和平抗爭的黑人民權領袖馬丁路德金,就曾遭主武力抗爭的Malcom X痛批,指責其是逆來順受的Uncle Tom。再看遠一點,晚清之時,立憲派的康有為與革命派的孫文,可真是水火不容。孫曾狠批康及其徒弟梁啟超鼓吹保皇乃「甘為萬劫不復之奴隸」。而近年則有信箋曝光,顯示康曾密謀刺殺孫。今日傳統社運朋友與本土派之爭,相信未發展至要刺殺對方之地步。

現今參與政治的朋友,不論是社運派,抑或本土派(,以及本人),都應該撫心自問,究竟自己有多相信民主、究竟自己有多相信人民的智慧、究竟信奉的是甚麼類型的民主。有人指出,爭取民主的組織,內部首先應該要民主,方能有道德號召力。但事實上,在威權體制下,假若民間組織太民主,就有被滲透、被瓦解的危機。兩者之間如何拿捏,也是現在所有社運組織需要重新思考的問題。本文或許也會被狠批為「左右逢源」、「投機」,也必會惹來很多批判。批判不緊要,而且是必須的,但希望各位朋友,不論立場,都能藉退聯一事反躬自省一下、沉澱一下,好能將來走更遠的路。

附註
為了減少誤讀,本人即管把本文重點總結如下:

  • 一) 同學對學生會及學聯之不滿其來有自,當中涉及實際操作問題,也涉及觀感(perception)問題;
  • 二) 社運界需要認清自身的不足,例如「塘水滾塘魚」的習慣,令外人不欲參與;
  • 三) 本土派和左翼的光譜均很闊,無謂只聚焦於某一、兩人身上,大家在某些議題上之基本立場可以很相近;
  • 四) 本土派論述在不少人心中佔一席位,這是事實;
  • 五) 減少冷嘲熱諷、減少抹黑,相信更有建樹;
  • 六) 要慎防民粹,但也要接納民主選舉所得出之結果;
  • 七) 要重新思考民間組織內在的民主體制及領導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