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萊辛的「偉大失敗

  *原文刊於《蘋果日報》10月21日,此為作者增訂版

  再好的廚師也有失手的時候,作家亦然。只不過好廚師要力求水準穩定,同一道菜你吃兩回不該有太大的分別;而好作家則被容許犯點錯,只要他至少有一部足以挽回他所有聲譽的驚世鉅著就行了。如果你以為凡屬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出品就必屬佳作,那你也未免太天真了。絕大部份的諾獎得主都有過失敗的作品,只不過那些用來界定他們一生的扛鼎之作實在太耀眼了,遮掩了一切的缺陷與暗角。

  有些傳媒形容今年的諾貝爾文學獎「爆出冷門」,居然落在八十七歲的多麗斯.萊辛手上。我真不知道他們所謂的「冷門」是什麼意思?按照什麼標準?是賭博公司開出的盤口嗎?沒錯,事先是沒有多少人猜到這個結果,但萊辛的得獎絕對不能稱作爆冷門,這叫「終於」。誰是熱門?村上春樹?假如真讓這個名過其實的文壇紅人得獎,那麼我就不會再相信諾貝爾獎評審委員會的眼光了,雖然本來我就很懷疑憑什麼一幫瑞典人就是天下第一流的文學評論家(恕我孤陋寡聞,瑞典今天出過多少文學批評大家嗎?)

  說回萊辛,她簡直是近幾年來最實至名歸的諾獎得主之一,在這位教母級作家五十多年的創作生涯當中,單是一本《金色筆記》就不知能夠壓過多少其他獲獎者了。說她是冷門黑馬的人大概根本沒看過這部超越時代的經典,就算看了多半也沒看懂。不過,正如三星級大廚也會生病,萊辛當然也有她的低潮。

   萊辛今年推出的《裂縫》(The Cleft)在很多人眼中就是她的低潮了。有些論者把它批得一無是處,例如我十分敬佩的科幻小說大師娥蘇拉.勒瑰恩(Ursula K.Le Guin)就認為這本書犯了「本質主義」的錯誤,她說:「解剖學就是命運,性別絕對二分。女人被動、不好奇、膽小,只為生育而存在;沒有男人,他們很難脫離動物般的無知。男人則聰明、有創意、大膽、魯莽、獨立,他們只需要女人去釋放自己的慾望和養育更多的男人」。這簡直完全背叛了萊辛早年在《金色筆記》裏表現出來的複雜思考。即使是最客氣的論者,也說《裂縫》是場「偉大的失敗」,意圖偉大但是下場慘淡。

  究竟《裂縫》是本怎麼樣的書呢?簡單地說,這是個寓言,一則人類起源的寓言。萊辛根據近年的科學發現,認為女人早於男人存在,於是構想出一群介於人與海象之間的遠古人類,她們全是單性繁殖的母獸,定居在一座島嶼的海岸崖壁之間。這群最早的「女人」(如果她們算是人的話)自稱「裂縫」,一方面是因為她們住的地方有一道巨大的裂口和孔洞,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她們的生理特徵。這些女人鎮日徜泳在海水之中,以水草和魚類維生;要不就躺在岩石上頭,無所事事。可是她們偶而會生下一些「怪獸」,身上長了「管子」的變種,於是驚慌失措的她們就會把這些怪胎從懸崖推到裂縫裏頭消災解難。後來她們才發現,有些怪獸原來被巨鷹叨走,活了下來,開始成群地活在內陸的林子裏。人類的歷史就在這兩群人命中註定的相遇、對抗、謀殺、強姦和各種疑惑之中誕生了……。

  這麼類似母神傳說的遠古記憶被保存在一份殘缺的口述檔案裏頭,而整理和研究它們的就是這本小說的敍述者了,一個尼祿皇帝時代的羅馬老參議員。整本書就在原始檔案的複述和這位參議員的評註之間來回跳動,平行前進。

  坦白講,儘管勒瑰恩的批評不甚公允,但她的觀察是正確的。在這個傳說裏面,火的發現,房屋的建造,武器的生產,船筏的使用,幾乎全是長了「管子」的男人的功勞。女人最擅長的,似乎就是謀殺年幼的「管子」,投訴男人不關心小孩,和令人煩厭地記住所有發生過的瑣碎雜事。何以如此?萊辛沒有解釋,看來果然是「管子」和「裂縫」天然的生理區別,因為全書沒有多少心理描寫。就像有些評論所說的,既然這本書根本沒有什麼角色可言,又怎麼描寫心理呢?然而,角色的存在卻是正常讀者對一部正常小說的應有期待。

  但我覺得《裂縫》依然是了不起的,因為它要說的是一個不可能被訴說的故事。請注意,那群女人是真真正正的先民,一開頭他們甚至分不開「我」與「我們」的區別,沒有完整的自我意識,所以連姓名的意義也是可疑的。在這種情況底下,「角色」又該怎麼確立呢?再說時間吧,另一個小說的必要元素,這群先民卻也不知其為何物,生活就在日月起落和海潮的漲退間朦朧渡過。而空間,那些在故事尾聲出海探險的勇敢男子竟然鬧不清左右遠近,看來他們的感官也是原始的。萊辛籍著羅馬參議員的評註不斷反省敍述這個故事的艱難,因為故事是文明的产物,再古老的傳說也得仰賴文明與人類認知的能力而存在;可是這個「故事」裏的一切卻全在文字之前,文明之前,時空之前,甚至感情之前;我們又如何可能用文明時代的概念去理解這史前的狀態呢?故此萊辛在處理這群「裂縫」與「管子」的那一層故事時特別用上了份外質樸甚至沒有色彩的文字,只有到了羅馬參議員的評註部份才又顯露出她那招牌式的智性語言,反覆吟哦,來回思考。須知這群「裂縫」與「管子」不知時空,不知自我,不知愛恨,乃絕對的先祖;他們的歷史就是時空、自我、家庭、社會與政治誕生的過程,一切我們視作當然的事物漸次成形的源起。所以那位正值風燭殘年的老羅馬人才會費煞思量,他不知道什麼時候該用「母子」去形容一對有血緣關係的「裂縫」與「管子」,因為他們好像還沒有後人的「母子」概念;他也不知道該不該以「羞愧」去描述一群「管子」輪姦了一名「裂縫」使她致死之後的沉默和畏懼,因為那是「羞愧」這種感受的第一次出現。這位見証了羅馬帝國由盛轉衰的老貴族陷入了沉思,他在人生的末尾沉思時間的真正開端。

  萊辛的野心確實很大,因為《裂縫》不單是一則人類起源的寓言,也不只是文明的出現,它甚至是一個探討故事之起源的後設小說。的確,她寫得有點囉嗦,但她寫的是一切故事的源頭。要用一堆歷史開展以後才有的工具去描述歷史以及這些工具的發生,要用故事去收納故事出現以前的事件,你怎能不囉嗦?又怎能不在恰當文字的選擇面前進退失據?《裂縫》也許真的是個「偉大的失敗」,但我相信未來會有更多人記住它的偉大,多於它的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