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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九龍「唔顯眼博物館」

  去年我在東京看到六本木一個以「幸福」為題材的展覽,寫了一篇報道。後來有人說,政府那時也舉六本木作為商業與文化結合的成功例子。可是我想要說的,其實倒並不是說這種結合一定成功,反而想說文化展覽的籌劃,需要廣闊的文化視野和長遠累積的修養呢!

  後來有一個機緣,青年協會找我去當評判,看青年對西九龍文娛藝術區幾個博物館的建議。年輕人的建議,五花八門,好處是不像地產商或有利益牽涉在內的有關人等,因而可以盡量發揮創意,有不少有趣的想法。比如有同學提議成立「公廁博物館」、「鬼古博物館」,另外還有建議成立學院,把大學集中起來,是看到了文化教育的需要,缺點則或許是未考慮到實行的困難了。

  其中有幾位女同學提議成立文學館,整理香港文學,推動與外交流,這也是純從商業角度去看不會想到的好主意。我特別印象深刻的是來自天水圍一間中學的幾個年輕人,進來時拿常見的紅白藍膠袋,一開始,不慌不忙從裏面掏出火水爐、紅A牌膠凳、衣架、熨斗、舊暖水壺,他們說:「我們一般在博物館裏看到的,都是顯眼的東西,但在我們社會裏,往往有很多不顯眼的東西,像過去年代的日常用品,可以幫助我們了解過去的日常生活……」他們的建議是成立一座「唔顯眼」博物館!

  他們的說法,未嘗沒有道理。這可以是有關日常生活、有關風俗人情,也可以是有關設計與物料藝術的博物館,這跟剛才那幾位女同學提到文學館,也未嘗沒有相通之處。大家說到文化,總是想到漂亮堂皇的建築物,裏面放古老或外來的眾人皆認可的藝術品,是否也可以想到:文化亦是社區中眾人生活的情態、累積的智慧與共識呢?

  但我們生活其中的社會,缺乏的正是這些東西呢!評判的時候,一位文化官員一口咬定應該給一對港大的參選者,因為他們的英語說得好,而且舉了六本木為例,主張的「商業與文化」結合的口號,「正好是我們要推動的!」

  到底評判要不要討論呢?我們除了方向和漂亮的口號,具體的提議也是需要的,不然豈不沒有聽聽年輕人的意見、浪費了諮詢的機會?

  後來,到底是主張「商業與文化」結合的拿了冠軍,我欣賞的「唔顯眼博物館」也入了圍。頒獎那天,還請來了曾司長與青年對話。座上的年輕人倒提出了不少尖銳的意見呢!這些意見,將來會不會有人採納?這倒要往後看了。

商人主導社會文化

  嶺南人文及科學研究院要舉辦「香港與日本」研討會。我負責的人文學科研究所組織香港與日本文化關係的討論時,除了影視等普及文化的影響外,特別想引入都市文化空間的對話。我記起去年在東京研究香港和東京的都市空間,特別得到負責藝術行政的高須奈緒美的幫助,她告訴我橫濱方面如何把舊區翻新,又讓我看到了京都的雙年展,主辦的是京都一所小學改建成的藝術中心,在樸素而毫不誇張的舊建築裏,舉行了一個以「緩慢」為主題的雙年展,展出了為數不多但相當優異的藝術作品,又顧及了社區的欣賞和教育工作。

  高須奈緒美來港的時候,我特別帶她去看了灣仔的利東街和藍屋等地,並介紹她認識正致力保留灣仔舊區及關心重建計劃的黃英琦。

  香港有不少不顯眼的新地標,也有不少沒有那顯眼的舊地標。近期中環警署古群產權招標變賣,令人擔心把文物的保育權又交給地產商,回想其中如舊域多利監獄,其實多年來與香港舊歷史有不少關連,至少愛詩的人會想起戴望舒在戰時被囚在那兒,寫作〈獄中題壁〉、〈我以殘損的手掌〉,在戰時寄望將來的和平、在囚牢中以手掌撫摸想像中的廣袤大地。

  香港拆建的速度是驚人的。不光是歷史地標轉眼成空,新樓也未能幸免。紅灣半島作為政府的居屋,由於停售居屋,廉售予地產商。但在還未招徠住客入住以前,地產商想把整幢拆掉重建豪宅賺錢,如此浪費而不環保,惹來大家反對,抗議聲不絕,最後地產商終於採納眾議不再拆毀,也可算和氣收場了。但最近西九龍文娛區的規劃,招標由大地產商來發展的過程,又再惹起不少爭論。

  這些不同的意見,不一定是刁民的刁難,而是大家對過去香港多年以來,由商人主導的社會文化,以棄舊追新,追求更巍峨更顯眼的市標為唯一價值標準,提出了質疑。在顯眼的璀璨與財富以外,一個城市是否也應該同時更重視一些不顯眼的價值標準呢?這倒是值得細想的。

朗豪坊與砵蘭街

  朗豪坊。又一座高樓豎起來,這次是在旺角,過去不以豪華高樓著稱的地方。

  有事路過,便也去湊熱鬧。在旺角的街道上,拐一個彎,果然就見到了。遠看像一座異形,走近去,走進去,卻沒想像中那奇詭。不都是說:朗豪坊作為一塊新的地標,要改變整個旺角的形象嗎?我想像一個格力佛以小人國的街道為棋盤。哦,可沒有這嚴重,只不過在舊街上,豎立了一座高樓,也不特別寬敞,也不特別涇渭分明,從砵蘭街,一下子也就走進去了。之前來的朋友說:「人很擠,乘自動電梯,不要跟人行的扶手電梯!不然上去要半個小時!」到頭來也沒有那嚴重。頂樓的泰國餐廳稍等了一下,也就有座位了,只是有點狹窄,天花板有點過矮。

  三、四樓的食店和商店,也跟過去附近的店舖差不多。看來,似乎不是旺角被朗豪坊改變了,而是這座新來的巨廈,一下子就被旺角同化了。這塊地方,任何一塊地方,在遠方眺望,和走在其中,總有不同;建成怎樣的外形,還要看發展出怎樣的性質來,到頭來是要看聚了怎樣的人,看來的人怎樣去用它!

  報上老在說朗豪坊建成後,砵蘭街一帶的黃色事業就要往外遷移,變得更邊緣化了,就現在看來,似乎還不見得一下子就改變過來。

  走在砵蘭街上,想起一位導演朋友拍過那齣關於砵蘭街的電影。導演來自廣州,拍過有關粵劇老撰曲人的故事,來到香港要搜集資料,我們都樂於幫忙。過了幾年以後,導演打電話來叫我去看他的電影,說是藝術片曲高和寡,要多多幫忙。我找了幾個朋友去看,電影裏說一對夫妻約在香港見面,卻被計程車司機騙了去住在砵蘭街。電影裏不光是砵蘭街,整個香港都好像是妓寨一樣。這對外來夫妻對這地方很鄙夷!英國朋友來到,去到香港的酒吧就說:這殖民地,連酒吧也模仿英國,真沒有個性!電影對香港顯然沒有什好感,唯一稍為叫他的主角歇一口氣的地方,是南丫島,那裏有些外國人喝喝啤酒,彈彈結他,大概就變成有點「藝術」的氣氛了。

  散場出來,發覺整個電影院就只有我們幾個人,加上導演帶去的幾個人,大家打個招呼,也無話可說,只好說再見了。

  後來我想,香港不少拍得更好或更壞的電影都曾以旺角為題材,尤其黑幫打鬥、警匪追逐,從《旺角卡門》到後來的《旺角黑夜》,其中旺角這舞台藏污納垢、黃黑賭罪,從來不是人間美景,但為什反而從來未曾這樣被「天真而無知地鄙視」,而令人覺得無話可說呢?

  我比較喜歡方育平的《半邊人》,其中的主角是賣魚的阿瑩,她在賣魚之餘,仍想學東西,跑去「電影文化中心」修讀課程,而電影中和現實中的電影文化中心所在,正是砵蘭街。旺角的棺材舖和雜貨舖、藥材舖、舊書舖以及一樓一鳳之間的,正是還有民間力量籌組起來的電影文化中心,推廣文化,發展藝術教育。不明白香港過去這特殊的組成,就會以為香港的文化只在南丫島的結他聲裏了。

  我一直不大認同簡化地說砵蘭街,大概是因為我還知道這街道之前的另一面貌。記起母親說過一九四九年初抵港時住在砵蘭街,想來我也在那裏生活過一兩年呢。回到家裏,我問母親:當時是怎樣的?她說:「剛來時住在旅館裏,後來覺得不是辦法,便租了砵蘭街的一層樓,那時都是幽靜的住宅區,有大騎樓。走出去,就是海旁了……」

也 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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