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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家輝:蒼茫大地仍然由他主浮沉———由張春橋之死說起

張春橋病逝於4月21日,北京當局遲於5月10日始發布新聞,這十多天的「死亡時差」其實具體而微地反映了文化大革命在當下中國仍有不輕的政治敏感。文革結束接近30年,像一個被化療和電療止住的惡性腫瘤,雖已難再發揮殺傷力,但中共中央仍是不太願意公開提它、談它、全盤否定它,彷彿一這樣做,便會令腫瘤重新活化發作。為什麼?答案早已高高懸掛在天安門廣場之上,就是那張多年來一直被膜拜敬奉的毛澤東肖像令中華民族無法擺脫文革噩夢往前奔走,因為全盤否定文革就必須全盤否定毛主席,一旦全盤否定了建國領袖的偉大英明,中國共產黨的歷史地位豈不必受牽連?搞政治的人即使再無智慧,亦不會有人愚笨到動手自掘祖宗山墳。

在文革時擔任上海市委第一書記並飽受批鬥之苦的陳丕顯寫了一部回憶錄,香港三聯最近出版繁體版,書前有序,為胡耀邦公子胡德平所撰,談及胡耀邦曾經提醒在監牢裏的陳丕顯應該如何寫信向毛澤東求情:

「毛主席是我們崇敬的領袖、長者,對主席一定要認錯。如果你不認錯,難道說群眾錯了?難道說毛主席他老人家錯了?當然,要認錯有兩種,一種方式是可取的,另一種是不可取的。一種認錯的方式就是實事求是地檢查自己的錯誤,請主席關心,向主席提出請求,要求解除監禁,恢復組織生活,要求分配一些工作;另一種,就是把自己罵得狗血淋頭。你要在信中表示:多年來一直想念毛主席,好多年沒有見到毛主席,過去主席經常耳提面命,經常能聽到主席教導。這麼多年沒有見到主席了,很想念主席。雖然沒有見到主席,但一直在認真讀毛主席的書,檢查自己的錯誤,願意繼續跟戰爭年代一樣,在毛主席的教導下,跟毛主席一起幹革命。」

胡耀邦對世情政態的領悟在這段簡短的提醒裏盡顯無遺,他在心裏明白,文化大革命是毛主席一手掀起的顛倒運動,用意不僅在於令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有「錯誤」,而更在於迫使每個人都要向他認錯、向他請求、向他求救;唯有如此,毛澤東才可成為全中國最有權力或最感受到權力的人,也才可成為全中國最正確或最感受到正確的人。文化大革命之於毛澤東,不僅關乎政治權力的搶奪,更是一場轟轟烈烈的心理治療,必須想辦法滿足他的這點病態渴求,才有可能獲得「寬恕」。

陳丕顯聽從了老戰友胡耀邦的意見,寫了一封短信向毛澤東哀哭求饒;毛澤東8天後作出批示,陳丕顯由此獲釋。

《陳丕顯回憶錄》是一部悲慟之書,293頁,記錄了他所經歷的政治荒誕,也透露了荒誕旁餘的人間溫情,例如老幹部對於文革的不滿抗辯,又如年輕人對於武鬥的內疚反省,在在顯示了「惡性腫瘤」以外的血肉生機。

在陳丕顯筆下,張春橋當然是一個壞到無法再壞的下流人,「張春橋的發迹,靠的是他那套察顏觀色,溜鬚拍馬的本領。張春橋為了達到個人野心,不管什麼肉麻的話都講得出來,不管什麼卑劣的事都幹得出來,1966年,《沙家浜》正式演出時,張春橋當着眾人的面,恬不知恥地說:『人家說我們宣傳樣板戲是拍江青的馬屁。這個馬屁就是要拍,這個馬屁拍定了!』這番語驚四座的話,活靈活現、維妙維肖地表現了他這個馬屁精的嘴臉」。

「馬屁精」終於死了,比陳丕顯晚死10年,但無論誰先死誰後死、誰拍馬屁誰不拍馬屁、誰寫回憶錄誰不寫回憶錄,只要天安門廣場上仍然高掛着毛澤東的冷眼肖像,文革這盤悲帳根本尚未算清。每天從早到晚、又從日落重回日出,毛澤東彷彿一直在凝視天安門廣場上的芸芸眾生,彷彿仍在等待大家前來向他認錯、向他請求、向他求救。30年了,當胡耀邦於30年前提醒陳丕顯「難道說毛主席他老人家錯了?」,他一定沒想到30年後中國人仍然被這個假問題所困,大家就是不敢公開說、大聲地說、正式地說、義無反顧地說毛主席他老人家錯了。

「問蒼茫大地,誰主浮沉?」

毛主席他老人家當然自問自答:本人。到今天,仍然是,不相信的話請你親自到天安門廣場前抬頭看看。

馬家輝

明報      2005-05-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