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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續紀錄】《The WELL》——拍無新聞價值的影像?

【繼續紀錄】《The WELL》——拍無新聞價值的影像?

(獨媒報導)「一個好故事嘅結尾,應該係另一段故事嘅開始」,前《眾新聞》影像記者黎家威(Ryan)這樣描述一套理想的紀錄片。《眾》的停運恐怕不是好故事,但Ryan也決定開展另一段故事,創辦了獨立影像媒體《The WELL》,度故、採訪、拍攝、剪接一腳踢。

在《眾》停運之際,Ryan入職不足一年,有人建議他轉到電視台累積更多經驗,他卻寧願跳出來,不受框框所限。他甚至認為,《The WELL》不是在做新聞,拍的題材未必有新聞價值,只是呈現他對這個世界的好奇。

抱著一個個問號——「沒有高中生活的DSE考生在想什麼?」、「搬去離島算不算另一種移民?」Ryan拍攝人們在這個時代中的回應。他強調,這不僅是為了滿足自己,「我相信好多人都有呢啲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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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包袱尚輕——失業即設新平台 靠freelance維生

在合租的工作室內,埋首電腦的Ryan不但要剪輯《The WELL》的片段,也要處理一單單的freelance拍攝工作。《The WELL》開台近半年,但離Ryan得以靠此養活自己尚有一段距離。為了生活,他有超過一半時間花在freelance上,間中要拜託朋友義務支援《The WELL》。

Ryan前年從新聞系畢業後,做了半年多的freelance,2021年二月加入《眾》的中國組,全職做影像故事,練成度故、採訪、拍片、剪片一腳踢。結果,才入職11個月,《眾》就在今年一月停運。

失業後,Ryan沒有多猶豫,隨即著手新平台的籌備,一月開始拍〈無家者的輪迴〉,全程兩三個月,四月便正式面世。今年25歲的他說,現在是人生成本最少、包袱最輕的時候,「如果將呢樣嘢放喺五年後、十年後、當我有老婆仔女嘅時候,我好肯定我就唔會做呢樣嘢」。

在一班《眾》員工的告別感言中,Ryan曾寫過一篇 〈那下井的人〉,當中提到 「礦工不斷死去,我沒有為他吶喊,那是因為自己不用下井」。後來,他沿用井的意象,將新平台取名《The WELL》。

《The WELL》在七月出片後,整個八月卻真空了。Ryan帶幾分尷尬的笑說,其實拍了很多的footage,足足有五、六條題目,只是未有時間剪接。他原本更打算在開台時的第一篇文中,寫上「每周一條片」的承諾 ,不過仔細思考後,他失笑道「淆底,刪除咗」。

Ryan自嘲是很貪心的人,《The WELL》的長片都是10分鐘起跳,「想所有嘢都再豐富啲、挖得深入啲,就會想follow耐啲」,於是很多題目便一直拍不完。譬如,通州街無家者入禀控告政府清家當,議題由前年開始發酵,Ryan尚在《眾》時便已跟進,至今一年多,但他仍想補足得更完整。他說,當時無人拍下防暴警察清場的情景,故聯絡了一位動畫師,打算重繪案情。

又譬如關於離島的故事,近年多了年青人搬入離島居住,Ryan 便在想:「入離島住係咪一種移民,即係想離開香港,但又唔係完全離開嘅一種方法呢?」他打算踏遍坪洲、長洲、南丫島、梅窩採訪,日前先走入長洲,住了足足一個星期去拍攝。

《The WELL》上載的首條影片〈無家者的輪迴〉

跟速食網片唱反調——抱著問號拍攝無家者、DSE考生

當獨自開台的記者大多是資深行家時,Ryan才初出茅廬不久,有人建議「入電視台浸耐啲」,但他搖搖頭:「當你做得越耐,可能就會越多框框」。即使在《眾》工作時,他也對自己的工作帶有批判,「有時個受訪者會講一啲你想聽嘅嘢畀你聽,但我就覺得唔太立體」。

相信不少記者都喜歡思路清晰、滿口金句的受訪者。但對Ryan來說,真實與立體感更加重要。他說,最重視故事能否呈現人物內心的立體衝突,「一隻好故仔,係你睇落唔會覺得好偉大,係應該反映到有好多衝突、矛盾喺入邊」。比起話題夠爆、節奏夠刺激,Ryan的作品話題認真、節奏較慢,就像跟速食的網片唱反調。

為了塑造這份難以言傳的立體感,Ryan只能犧牲效率,化大量時間做前期功夫。以〈無家者的輪迴〉為例,Ryan 事先和無家者文仔見面約五次,全是閒談,沒有拿出鏡頭,有一次更陪文仔由觀塘行到去深水埗,讓對方適應和信任自己。

Ryan總是在自我審視。雖然出身新聞系,但Ryan自覺他的拍攝不是新聞:「有好多故仔我都覺得冇乜新聞價值,但好需要拍出嚟,因為嗰種時代嘅紀錄有時係重要過新聞價值。」

他解釋,若單看新聞價值的話,〈04年的她:被偷走的青春〉便失去拍攝的理由,因為那只是紀錄一名應屆DSE考生的個人感受 :「佢哋冇高中生活,然後就考DSE,我好想知呢一班(2004年)人諗緊啲乜嘢。」

對於所有想拍的題材,Ryan都抱著明確的問題意識。所以,拍與不拍便無關新聞價值,而在於一份純粹的好奇或一條問題——「沒有高中生活的DSE考生在想什麼?」、「搬去離島算不算另一種移民?」他強調,這不僅是為了滿足自己,「我相信好多人都有呢啲好奇」。

抱著一條問題開始拍,但拍完也不一定有解答。Ryan喜歡為作品編排開放式的結局,因為他曾聽過一句話:「一段好故事嘅結尾,應該係另一個故事嘅開始,而唔淨係一個完結」。

〈04年的她:被偷走的青春〉拍攝了今屆DSE考生詠詠,講述在疫情下的三年高中生活如何渡過⋯⋯

走出冷氣房——在催淚煙瀰漫的夏愨道拿起相機

出身基層的Ryan當初入讀新聞系時,其實從未想過入行,反而是想做通識科老師,過些穩定生活。他試過當NowTV財經台的實習生,大三時更到政府新聞處實習,「或者我係想畢業之後安份守己咁揾份EO(行政主任)嘅工」。那一年,他本來還打算在實習後去日本旅行。

Ryan靦腆地說,結果有點老土,他和很多人一樣,都因為2019年而改變了命運。

2019年6月頭,正是新聞處實習生的他在金鐘上班,坐在冷氣房,樓下便是夏愨道。終於,他忍不住借來相機去紀錄運動。2019年前,他從未擁有過相機,自此半途出家,再日日自學,培養自己的影像觸覺。

本來大好「錢途」,有否後悔沒有投身政府?Ryan 思考半晌道沒有,一切只有眼前路,「後悔就無嘅,但都有諗過如果當初乖乖地返intern、冇理到所有嘢嘅話,一切會唔會有唔同呢?」他坦承,每當一個人忙得暈頭轉向時,便不禁懷疑人生 ,「但唔知啊⋯⋯無咁多時間諗啊」。

Ryan開初本來計劃多拍民生議題,沒想過刻意觸碰政治,但後來卻相繼製作了〈6月3+1日〉、〈721未完的傷痕〉等。他苦笑道「唔知點解,做做吓做返呢啲嘢」,「係我內心以前做新聞嗰種⋯⋯啊,一去到6.12、六四嘅時候,就硬係覺得要出一啲嘢」。記者的身份如同幽靈,總是提醒著他某些日子。

不過,自我要求甚高的Ryan 又自我批評道,這些日子相關的短片,其實未開拓到新角度,「純粹係揾人講返嗰件事」。

聲音紀錄片〈3分20秒 ׀ 記2019年6月12日中信大廈外〉

下井後不再置身事外——這刻論成敗尚早

目前,《The WELL》的Patreon訂戶不足50人,合共每月2,000至3,000元,加上Youtube飄忽的收益,Ryan收入月月清,根本儲不了錢,也無法再付家用。不擅上網的母親並不清楚兒子在忙些什麼,「阿媽每隔兩三日都會問我其實做緊乜,我話我創業啊,之後佢就覺得『喔~好叻啊』。」

「創業」換來的是日日工作、失去放假概念,甚至記不起星期幾。記者即場考驗,Ryan猶豫道「星期三? 」結果是錯的。他苦笑道,「我每日都懷疑人生,明明我已經好努力工作,點解啲錢冇多到,有時會少到」。不過,他相信前輩說過的一句:「你無錢,因為你啲嘢未夠好」。平台在八月未能出片,訂戶卻每月付錢,Ryan不免感到愧疚,覺得難以交代,唯有加緊鞭策自己,以全職做《The WELL》為目標,無須仰賴freelance糊口。

要在2022年的香港靠紀實影像維生,有否覺得太浪漫?Ryan 連連說道「有啊,有啊,有。」因為《The WELL》,無錢、無時間,更失去了一些關係,「有時都會諗,係咪戇鳩呢?」不過,若這一刻論成敗的話,Ryan 認為時候尚早。萬一兩年後心死的話,他便乖乖轉行,找一份全職。

Ryan曾引述的那一句「礦工不斷死去,我沒有為他吶喊,那是因為自己不用下井」,改編自德國納粹時期的一首詩〈起初他們〉,大意是沒有人可以置身事外,也不應該置身事外。自從2019年6月開始下井後,曾經旁觀的他,現在只想爭取更多日子,繼續紀錄井內的水花與漩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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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續紀錄】專訪系列
前言:離散 重整 再出發
《The WELL》——拍無新聞價值的影像?
《眾聲號》——重新出發、陪年青人拍片
《大城誌》——記錄小人物的一人網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