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鄒幸彤:有名有姓嘅人係承載無名氏嘅付出,先得到關注同光環

鄒幸彤:有名有姓嘅人係承載無名氏嘅付出,先得到關注同光環

一、威脅對她無效

從政者的光譜有兩個極端,看得出他/她為何在這裡出現。前者是「我現身係因為我要去參選。」後者是「我現身係因為我負責坐監。」

大部分從政者是兩者兼而有之,但鄒幸彤永遠屬於後者。

親共媒體放風謂現身六四晚會不符「愛國者標準」,將喪失參選資格。究竟誰會稀罕?就像在「寵物小精靈」遊戲,政權扔出精靈球,冒出「DQ 獸」發動攻擊,刷刷兩聲過後,鄒幸彤仍像傻鴨般發呆,她被扣的血是 0。

鄒幸彤由劍橋博士生折節回港的歷程,已有眾多媒體訪問而人所共知,此處不贅。但自她在 2010 年加入支聯會,由義工到常委再當副主席,是什麼推動她在六四 32 年走到浪端?

「我唔記得邊個撩我話想搵多啲新血,撩咗我幾年先答應。」彤再次傻笑,她已不起當年是誰引薦,也記不起自己何時答允,只記得大約在傘運之前,傘運後進而成為副主席也是因為不懂拒絕,「其他人死都唔肯做,咪我囉。」

因為各名常委也有不同分工,她原以為即使擔任常委也可以繼續做幕後「小薯」,支援大陸維權,毋須擔綱在前。當年誰會料到李卓人、何俊仁等都會悉數下獄。「隨住時間過去,一個個都入咗去。留得低嘅人就有更大嘅責任。」

「為一個宏大嘅目標付出係好虛嘅事,但戰友坐緊監就係一件好實在嘅事。當你識嘅戰友都入咗去,羈絆令你死人都要做。」她補充,「去到一個位你轉唔到身,佢地未做完嘅嘢,總有人要做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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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無數無名氏造就今日的她

她娓娓憶述一路走來遇到的人,都在敦促她繼續前行。

她還記得在英國留學時認識的流亡者,包括一名維吾爾族的醫生 Enver Tohti,因為揭露中共在當地核試引發後遺症而流亡英國。他的學歷不獲承認,只能做看更和巴士司機,政權則向子女灌輸父親是「潛逃恐怖份子」。他的遭遇讓彤感到切膚之痛,「流亡仲慘過坐監。唔單止同家人永遠分離,而且你被徹底抹黑,家人永遠唔理解你。你聽到依啲事會好想做多啲,起碼幫佢返到屋企。」

回港後她加入協助大陸勞工的 NGO,很多工人有冤無路訴,甚至落得家破人亡。她認識來自四川的四兄弟,在同一工廠患上肺塵病,其中三人都在廿來歲病逝,剩下一人為兄弟上訪叫屈,在等候審訊的日子拾荒維生,蝸居陋房,最終維權無果,落魄回鄉。

「佢地未必讀過好多書,但激勵你嘅係鬥志。」不少維權工人遭權貴報復,或被黑幫打傷;或被誣陷入獄,但他們從未言棄。「出面聽唔到依啲故仔,佢地唔出名,但佢地好勇敢。」

而在香港最感動她的是支聯會義工,89 至今始終不離不棄,莫失莫忘。「佢地覺得係啱嘅事,就會死牛一面頸去做。」

出乎意料,她提起的人物不是司徒華、李卓人、何俊仁等等,盡是籍籍無聞。「啲故仔都有個決定性嘅人生導師,但我冇嘅,係慢慢累積落嚟。」

「唔出名嘅小人物最觸動我。佢地唔係為咗自己,唔係為咗名氣而做,不求回報。佢地先係運動嘅實體、真正嘅主人。有名有姓嘅人係承載佢地嘅付出,所以得到關注同光環。」

鄒幸彤既有高學歷,又是大律師,想從政的話會有好多政黨招手,也有許多路可以走。但她從不自視為法律人,「我係為咗維權工作先去讀法律。」

彤在斟酌措辭,「話自己無欲無求又好似太誇。。。但我對名利冇乜好大追求。」她反過來形容自己「非常幸運」,倘若當年爺爺未能逃難來港,自己便會在鄉下成長。「我嘅家境唔差,屬於普通中產,阿爸阿媽唔駛我養。天生讀書較叻,可以出國升學。又未結婚未有細路,冇乜負擔先可以豁出去。好多人其實唔得,佢地有好多牽顧,我係得到上天嘅祝福。」

所以彤說自己要付出更多,她再度傻笑補充:「阿爸話我專做蝕本生意,生出嚟就係蝕本貨。」沒人肯做的事便由她承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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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由不解到理解分歧

鄒幸彤初入支聯會,還會見到晚年的司徒華與眾多學聯成員,如今兩者俱成歷史。她加入支聯會未久,便遭遇中國民主運動在香港的低潮。

她仍記得當年司徒華已垂垂老矣,依然抱病參與支聯會事務,沒有家累的他將全副身心放在民主運動。

初嘗派系傾軋,彤埋怨的不是本土派。她坦言自己「嬲過長毛」,「冇理由咁樣批評阿叔,政治分歧唔需要咁樣。」因為最早炮轟支聯會的就是梁國雄和一眾左翼,後來演變成六四晚會結束後,學聯偕同左翼公民抗命遊行到中聯辦的傳統。

傘運之後輪到本土思潮崛起,再無大專學生會願意「行禮如儀」,一度鬧得誓不兩立。彤承認初時有過不解,「我明白大家有唔同關注,唔鍾意咪做其他。但我唔明白點解唔值得(建設民主中國),叫人唔好去做。」

後來她漸漸釋懷,「身份認同出於情感,好睇個人經歷過啲乜,一代人有一代人冇正常不過。而情感係好大嘅凝聚力。」彤也經歷過學校之間的比賽,便是我群/他群的雛型。

但她始終不同意族群仇恨的動員。一位本土派最負盛名的年輕人向她解釋,仇恨大陸只是動員的手段,但她擔心這種策略會帶來反噬。

可是她也甚不同意傳統泛民的反駁,「港獨不可能成功」是以策略回應策略,「咁民主中國都唔可能啦(笑)。」她認為政治追求要先講原則,可不可行乃屬次要,「條件可以創造嘛。」當大家都持守應然的價值,便能互相尊重對方的追求。

她認為政治分歧不至於要去到你死我亡,背後更多的是積怨難返,「我覺得真係要溝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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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認識鄒家成恍如「發現新大陸」

李宇軒等 12 人疑乘船逃亡台灣,卻遭中國截獲。朱凱廸、岑敖暉、鄒家成等人成立「12 港人關注組」。熟悉中國法律又願意襄助者不作第二人想,彤因而成為一員。

此前她和公眾一樣,僅從新聞而對鄒家成略知一二,他屬於本土派,與民主黨有很深嫌隙。但當兩人因關注組而相識,基層出身的他透露參選的真正動機,是不想本土派走向極右,她形容認識鄒家成恍如「發現新大陸」。一日二鄒同在警總為十二人請命,有記者問兩人是否兄妹,彤自然心花怒放,從此多了一個阿哥*,也在初選案成為他的辯護律師。

(註:鄒幸彤曾在 FB 轉載《立場新聞》訪問鄒家成,配上「抱抱阿哥」的感言。尚未繫獄的何桂藍便在留言指她臉皮很厚:『當我想留言「有種就地球」時,我驚訝地發現這是一個地球 post』。)

「12 港人關注組」曾揭發飛行服務隊派遣飛機跟蹤十二人船,反映港府與中共可能互通聲氣,設甕捉鱉,輿論嘩然。但隨著審訊定讞,十二人有八人返港,李宇軒「被選擇」建制律師,兼且朱、岑、鄒等相繼入獄,只剩下彤一人面對記者,社會對現實麻木而放下關注。

雖然感到難受,但她認為大家的努力得到回報,「唔係同類案件都咁處理,比起過去跟開嘅政治案好太多。」她披露運動期間尚有其他失蹤求助,但家人不想高調。他們過關後旋被扣押,彌久音訊全無。其中一名中國人曾在香港觀摩運動,19 年回程時失蹤,直到今年才獲釋。

因此她肯定關注組的奔走呼告是影響到中共,讓十二港人提早得到從輕發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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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咁講好似好衰。。。」

97 前後時人多以支聯會的存亡作為香港自由的指標,起初雙安無事令大家掉以輕心,也似乎坐實若干人的批判 — 支聯會和中共是「同路人」— 儘管雙方追求不同中國,但畢竟都「愛國」。然而澳門終於以政治為由禁制六四晚會,支聯會何時踵繼只是遲早問題。

民主有兩個核心要素,一是托克維爾強調的「平等」;二是 Adam Przeworski 強調的「不定」(contingent):各人各族皆可平等地競逐權力,不會由小撮人壟斷,不能由某歷史際遇所固定。中共不計代價都要阻止其末日,沒有視支聯會為同道。

儘管支聯會從質疑中得到「平反」,但亦招致另一批評。多數港人都習慣了在「借來的時間,借來的地方」無憂無慮地爭取民主,以為可以在維園「偏安」,以為大陸的抗爭與香港無干,無法適應遲來卻註定的真相:六四的亡魂一直提醒我們,在中國爭取民主是要死的。

鄒幸彤同意支聯會是有點責任,「我做常委唔係因為我滿意佢嘅運作。」她點出支聯會的悼念長年凍結在八九六四,「支記只熟悉八九嗰代人,但同『現在進行式』嘅中國民運脫節。」

「要理解『現在進行式』嘅運動就需要有人喺入面先摸到脈絡,支記嘅問題就係被迫離場太耐。」所以她一直往返大陸支援維權,傳承中國抗爭者的經驗,讓兩地保持連結,《刑暴誌》(cutt.ly/QndeK1u)便為堪為代表。大陸的耕耘才是她念茲在茲,而非在香港曝光走上最前。

支聯會一直苦無新血,乏人承接,彤承認老一輩是想她接捧,卻非她的心願。「我成日計數帶到咩入支記。」由她出任台前卻無法支援大陸,恐怕得不償失,「係蝕本生意。兩邊都要人,我寧願做國內線。」

「但去到而家我已經冇得揀。」令她放下取捨的一大原因,是她無法再返內地。自 2019 年起她數次闖關,俱被中方關員拒絕入境,不幸中之大幸是沒被中方扣留。

是故時代驟變,她從不圖苟免。外人或誤會她是去到當下才臨危受命,但其實自加入支聯會一刻,她已經預備為中國的民主運動獻身。定力來自她每到內地都已準備好「後事」,一旦在大陸被捕便要挨中國的監獄。許章潤在《人間不是匪幫》提及男犯會受什麼酷刑,寫到女犯卻沒明言,僅以聽眾掩耳奔走作結。

難怪鄒幸彤這麼淡定。她又忍不住傻笑,「咁講好似好衰。。。但(坐香港嘅監)真係冇乜嘢。」她想了很久也想不出任何說話感時傷逝,「如果要感觸嘅話,709 大抓捕時已經感觸咗。」

「講真我唔係特別想做常委,係不斷被人推上前。一直有諗過退,但又有啲割捨不下。」過去未至大禍臨頭,她一直想過退下,「我走咗支記都死唔去。」但到今年恐怕是最後關頭,她反而堅持留下。「我有責任喺度,依個時候支記唔可以散,要有人 make a stand。」

她已有坐監的最壞打算,到時為鄒家成、何桂藍辯護的工作將交給同仁接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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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不要用「法治」包裝政治審訊

47 人因初選被控國安法,保釋審訊成為破天荒的馬拉松,為「哥哥」辯護的鄒幸彤也躬逢其會。何桂藍為了自行陳辭而臨時解僱魏俊大狀,現時由鄒幸彤一併代表。

「我地嘅法律制度好順從地被政權利用作打壓工具。」審訊令她反思律師在當下該如何自處,「全世界都睇得明(初選案)發生咩事,明明有政治目的,將反對派一網打盡。喺法庭不斷兜圈,唔去掂依個問題係好戇居。」

儘管身為大律師,她不但拒絕為「法治」辯護,更反感用「法治」包裝政治審訊。正因為「法治」曾被放在神檯,過去才會被殖民地利用,現在則被中共利用。「唔好容讓明顯荒謬嘅事扮晒係法律問題。法治係理想嘅追求, 需要 point out 個距離先可以接近。點解要向外包裝法治好好?要將啲問題剷出嚟大家先會睇到,先有可能變好。」

過去律師相信訴諸法律可望公正解決,但在這個時代已不再適用。政治不能用法律解決,政治只能依靠人民。

她和不少人都看了《被消失的公義》,儘管情節老套不出所料,但大情大性的鄒幸彤既愛笑亦眼淺,有見情節契合時代而眼淚漣漣。

為被告辯護的男主角揭露死者出身黨衛軍,被告至親皆遭其毒手。但曾為納粹效力的官員互相包庇逃避罪責,暗地縮短追訴時限,令被告起訴無門。「沒有特權」的法律其實由特權階級把持,被告唯有自行報仇,審訊未完便自殺了結。

代表死者的是德高望重之餘也被體制同化的名大狀,他崇尚的就是香港法官的「法治」:犯法就是犯法,背景不能開脫。就算被告沒自殺,法官也不可以因「政治正確」判被告無罪,否則被告便享有凌駕法律的「更多自由」(cutt.ly/Rnlsimn)。

但電影沒有拍出原著小說《誰無罪》的最後一幕,名大狀還對男主角說了一番意味深長的話:「這正是我所想的。。。時代精神。我相信法律,而你相信社會。我們將會知道,最後誰是對的。」

面對中共和國安法、面對數以年計監禁、面對數以千計警察,六四當晚還有沒有人?彤就像《誰無罪》的主角,仍然滿懷盼望,語氣之單純就似風中燭火。「過去三十幾年嘅 check record 令你有信心,有幾年被人鬧到好甘,但結果出嚟嘅人唔少喎。人心唔會突然倒轉,一直以嚟做得啱嘅事唔會突然變得唔啱。」

「我相信人性對正義嘅執著,我相信香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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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尾聲

儘管傻鴨志氣可嘉,但她畢竟有所牽掛。與她同住的嫲嫲已經八十多歲,「出嚟時其他人都見得番。。。」但與嫲嫲重聚就要看運氣。

「我細個係嫲嫲湊嘅。」小時候她最期待的就是在暑假陪嫲嫲住,「冇阿爸阿媽煩」,「最純粹嘅快樂就係嗰段日子。」

有咩說話想同嫲嫲講?彤又傻笑解窘,「肉麻嘅嘢講唔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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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究竟人可不可以改變歷史和命運?馬克思有一番話常被引用:

「人創造自己的歷史,但並不是隨心所欲地創造,不是在他們自己選定的條件下創造,而是在直接的、既定的、從過去繼承而來的條件下創造。」

但韋伯有另一番話法卻較少人援用:

「直接支配人類行動的是利益,而不是理念。但是由理念所創造出來的「世界圖像」,常如軌道上的轉轍器,決定了軌道的方向。」(節錄)

作為「資本主義的馬克思」,韋伯(Max Weber)不少著作其實是以馬克思為潛在對手,他不接受唯物論。

乍看之下兩人立論非常近似:客觀的「條件」和「利益」必然主宰歷史。但馬克思關上了改變條件的機會,而韋伯重新打開了關上的門。

倘若共產主義的幽靈繼續在歐洲遊蕩,六四死難者的幽靈也會永遠在中國徘徊。

訪問鄒幸彤時筆者會感到恍惚。她的堅定和純粹,恍惚凝結自六四當晚的空氣,恍惚在重遇當晚留守廣場的人,因為死難者已經「道成肉身」。

後來那點恍惚變成劇烈的裂動,我們身處時代列車,前面有兩條路軌,一個又一個人用血肉之軀引導列車走上另一條軌道,又一個人從列車上跳下去獻身。人終究能改變命運,儘管要犧要無數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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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文獻
許章潤《人間不是匪幫》
費迪南.馮.席拉赫《誰無罪》
法蘭西斯.昆恩《資本論的誕生》
Juan J. Linz & Alfred Stepan《民主轉型與鞏固的問題》
鄭祖邦〈韋伯的政治社會學: 對「民族國家」與「支配」的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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鄒幸彤的照片背後,還有賴神秘人當「服裝指導」,謹致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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