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即捐款

六四:歷史虛無主義的群魔共舞

六四:歷史虛無主義的群魔共舞

近來每年時近六四,都有妖孽現身。前年馬力指鹿為馬,「指人為豬」的「豬論」至為經典,堪稱香港一個時代的標記。

豈料今年六四,更是沉渣泛起,先有一諤青年六四鎮壓「有D問題」論,再有成龍大哥「中國人係要管的」風波。起初眾人口誅筆伐,以為抓著了「六四(立場)修正主義」的源頭。罷免會長下台其一,呼籲撤換旅遊大使其二。誰料到一如古語「下必甚焉」的前一句正是「上有好者」,我們的特區首腦急不及待就接著出場,示範了香港標準版的「國情教育」,講解了一套足以代表香港「整體」/「一般」人的歷史哲學。

他說:「我明白香港對六四的感受和看法,多年以來,國家有很多發展,亦為香港帶來繁榮,相信港人對中國的發展,有客觀評價。時間過了….」

有識之士鳴鼓而攻之,高呼「曾蔭權不代表我」,這個口號更儼然會成為今年六四和七一的又一重要焦點。但筆者以為,曾蔭權這番在立法會上重複了三次的說話,不但是有備而來,更是字字珠璣,是香港「國師」級的政治化粧師的精心傑作,適宜仔細解讀。原因是,特首的六四表態,一字不多也一字不少地,道出香港文化的內核,那就是一百五十多年香港殖民地經歷所積淀下來的:「歷史虛無主義」!

所謂「歷史虛無主義」,乃是「虛無主義」思潮的一個分支,它既是哲學,也是一種普遍心態,簡單說來就是對歷史的一種「虛無」態度。它不只包括拒絕對「歷史」發展作出價值判斷,更以「懷疑」一切的方式,拒絕以事實為基礎去看待「歷史」,甚至更會質疑,究竟有沒有「事實」這會事------因為對於「歷史虛無主義者」來說,「歷史」不外乎一種「故事」或者一種「文本」,它們是感覺或者利益的投射,它們也會隨時間和處境的不同而被任意編寫。

「真相」既不可得,基於「真相」而作的價值判斷亦是人言人殊,「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是非既不可分,善惡亦無由判別。因是之故,歷史虛無主義的邏輯後果,也就是道德的虛無主義。

一百五十年來的香港,從來都不是一個可以直誠面對自身「歷史」的地方。英國人雖然曾經以其大不列顛的帝國「偉業」「自豪」地擁有香港,但隨著二戰之後,帝國主義變得聲名狼藉,英國人也刻意模糊和淡化香港的歷史源起,亦即當年雖是舉足輕重,但至今已變得臭名昭著的鴉片貿易和勞工販賣。香港人靠雄霸東南亞鴉片市場和販賣人口而繁榮致富,華人富豪貴冑、世家大族莫不沾邊。這一點歷史「常識」,又何曾進入香港的歷史教科書?

中國古來是家姓天下,文告宣傳,盡是隱惡揚善。雖亦有「良史」忠諫的認識,史學亦有說真話,留見證的傳統,以匡正制衡中國文化中常存不滅的「奴性」,可是,近代的國共兩黨之爭,無一不承繼皇朝史學的劣根性,以「歷史」為奴婢。作為一種反叛的恣態,拒絕官史黨史一偏之見的洗腦和灌輸,除了多讀幾份報紙,多讀幾本不同觀點的書的廢勁選擇之外,就是不聞不問,以無知為樂的犬儒取態,從而進一步助長了庶民的「歷史虛無主義」。

香港特首曾蔭權,年前不羞不怯地在中學生面對侃侃而談自己的會考歷史科不合格,與同學言談甚歡,可見香港不論老少,都在不自覺地分享著一種大家都樂在其中的「歷史虛無主義」,甚至以無知為榮,以當「歷史白痴」為貴的奇特心態。「歷史科」可能是中學生最討厭的學科之一,「肥佬」可能反而變成青年逆反的憑證。以為「中華民國」和「中華人民共和國」沒有分別的可以入大學,大學畢業還搞不清「毛主席」是不是「毛澤東」的大有其人。

在這種情況底下,一諤青年懷疑六四曾有坦克車壓人雖然讓人討厭,但還是在「事實」層面去討論,尚屬「孺子可教」之列,相比之下,曾特首「時間過了,港人對國家的發展有其評價,國家發展為香港帶來繁榮穩定」的論調,就充份證明了,能當上香港最高領導階層的,非得要在「歷史虛無主義」的修鍊已臻化境不可。

或者,活在殖民地的香港的而且確要靠點「歷史虛無主義」,你能夠想像四十年前投身政府為英女皇服務的曾蔭權,可能念玆在玆於「三條不平等條約」的歷史不公義嗎?你能想像一個為殖民政府服務的沙田政務官,會悼念二二年海員大罷工觸發的「沙田慘案」嗎?

所以,今天還是保有「爵士」銜頭的曾蔭權,在立法會念念有詞地說「時間過了」的時候,他的心裡不好正重演著他早幾年躬身領受「荷蘭水蓋」時的景像,心中默唸著:「我明白香港對『鴉片戰爭』的感受和看法,多年以來,大英帝國有很多發展,亦為香港帶來繁榮,相信港人對大英帝國的發展,有客觀評價。時間過了,時間過了…….」

歷史的本質在於時間,「歷史意識」也就是一種「時間意識」。歷史要指出「過去」如何發展出「現在」,以預示「現在」又如何會帶往「未來」。

「過去」的事實,會無情地揭露的種種缺陷和不是,所以,具備「歷史意識」的人,是敢於面對「過去」,以檢示「現在」。但害怕「過去」會動搖自己的現狀的人,總要無時無刻的唸咒:「時間過了,時間過了……」以便埋藏「過去」。

曾蔭權希望我們埋藏「過去」,也包括他的「過去」。因為這些「過去」,都是充滿矛盾,難於啟齒。

殖民統治下的香港人,既缺乏「自主意識」,也缺乏「歷史意識」,因為「自主性」和「歷史感」只是一個銅錢的兩面。如果要說有一種屬於香港殖民地的歷史觀的話,這歷史就如魯迅所言,只包含了兩個年代:一個是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另一個是暫時做穩了奴隸的時代。

所以,曾蔭權六四偉論所反映的,除了是出自一種「見利忘義」的道德虛無主義之外,就更顯示了,他是一個沒有歷史意識,還以為自己是活在殖民地時代的人。因為,對曾蔭權來說,在歷史虛無主義底下,無論是大英帝國還大中帝國,都像是他襟前的勛章一樣,隨境而換。兩者都同樣只是「暫時做穩了奴隸的時代」。

不過,諷刺的是,雖然我們可以從曾蔭權身上,追溯出他「歷史虛無主義」的「殖民根性」,但是,曾經和殖民統治苦鬥多年的「愛國左派」,其歷史虛無主義的功力亦不遑多讓,一場死傷無數的血腥鎮壓,同樣可以被淡化成「小波浪」。虛無主義將人性空洞化的威力,又豈「冷血」二字可以形容?

陳獨秀說過:「蓋中國人性質,只爭生死,不爭榮辱,但求偷生苟活於世上,滅國為奴皆甘心受之。」梁啟超亦寫道:「我國民不自樹立,柔媚無骨,惟奉一庇人宇下之主義。暴君污吏之壓制也服從之,他族異種之羈軛也亦服從之。但得一人之母我,則不惜為之子,但得一人之主我,則不憚為之奴……。」

「暴君污吏之壓制」與「他族異種之羈軛」本為一個銅錢的兩面,不過,任公當年激憤奴性之禍害的文字,恰巧又見證了今天「殖民餘孽」和「愛國左派」在六四是非關頭上以「歷史虛無主義」結成的罪惡同盟。

不過,「歷史」會讓「虛無主義」逍遙於外嗎?

這幾天來,網路上流傳了大量六四前後的光影片斷,把歷史重現眼前,為成長在犬儒、虛無、反智的年青一代,做了大量的「歷史啟蒙」工作。筆者最深印象的是港台一節目剪輯了譚耀宗三個時期的說話。六四之後,在城市論壇上,他以堅定和沉重的語調說:「強烈譴責北京當局血腥鎮壓北京學生群眾!」之後,某年的立法局辯論上,他一字一句的讀稿:「不少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的定性、功過,即使過了數十年、數百年,仍會爭論不休,並無定論。」最後,是一把老練和世故的嘻皮笑臉:「我們不會評論,多謝訪問…..」

無疑,歷史有它虛無的面相,可是,一如黑格爾所言,「歷史」也是狡猾的。就在譚耀宗字字鏗鏘地宣示那種「歷史」是「爭論不休,並無定論」的歷史虛無主義宣言的時候,他的光影已經化成歷史,為他及其同類,作了歷史的定論!

原刊於《明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