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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同反省「80後」至今的香港社會

一群被視為「激進」的青年,經常出現在電視畫面與報章頭條,在立法會、中聯辦,還有「五區苦行」,他們難被歸入政治光譜,擾亂覑「和諧」社會。難怪這幾天,傳媒很急於為「80後」起底。

很 多人喜歡把「80後」視為一個新世代,說是社會流動出了問題,二三十歲年輕人無法上位,多少是借用呂大樂的「第四代人」說法;又有人說,是年輕人生於開始 變得豐裕的香港,因此,他們追求物質以外的精神價值、社會理想,這大概跟從西方討論「後物質」文化與價值(例如,見Ronald Inglehart的著作)。

不過,在香港,其實沒有人認真地調查過這個年齡層的政治傾向,然而,「80後」已迅速成為一個恍似具有社會學意義的概念,有足夠的社會共性,引起人們尋求各種社會因素,解析這個世代的出現。但是,我總是對這種「類社會學」的想法有懷疑。我認識一些參與反高鐵的「80後」青年,但是,很難令我信服他們就是這個世代的代表,至少我在學校接觸的學生大部分不是這個模樣,否則,香港可能早就出現巴黎六八年學生起義了。

有趣的是,「80後」的厲害之處,正在於缺乏代表性,卻具有代表「世代」的能力。他們雖是特立獨行、與眾不同,以非常規的言行表達了對本土社會的情感,灌注成一個特別的世代面目示人。用一個較學術的說法,「80後」其實是一種運動認同(movement identity),是在社會運動中打造的身分認同,一種身分的論述。

「80後」這三個字,不僅以少成多,更是以小見大,觸動香港的集體社會想像,關鍵在「80後」這三個字。試想一下1980年代的香港是一個怎樣的社 會?那是官方版本的「香港」的開始。《中英聯合聲明》欽定了香港的制度與生活方式維持不變,各黨各派對所謂「不變」有不同詮釋,但也約略各取所需,漸成共 識。八九十年代,是金融與地產資本界定香港命脈的時代,晚期殖民管治更成為理想範式。即使中途殺出1989年的六四事件,人心惶惶,香港人也表面亢奮,內 裏戰戰兢兢,經歷了最後看似繁榮穩定的「黃金年代」。

看不到改變制度的希望

80後出生的年輕人到底感受到多少?80年代初,他們尚無法為香港前途擔心,九七前,大概也未學懂炒樓炒股票,然而,當他們懂性之時,卻看到由80 年代所打造的「香港」是個不怎麼漂亮的神話。回歸之初,已嘗過金融地產所支撐的港式資本主義是如何脆弱,揭開「繁榮穩定」的面紗,不是令人自豪的制度,而 是延續貧富懸殊、行政官僚獨斷、大資本家把持的香港制度。北京政府與本港特權階級拖覑香港政制發展的後腿,50萬人上街換到的,是23條撤回、官員辭任、 老董腳痛,說明我們只能防守,卻看不到改變制度的希望;因此,「官商勾結」四字,持續濃罩覑每一位特首的龐大陰影。在政經以外,回歸後第一件具文化意義的 重大工程,竟然是從美國「借來」的迪士尼(耗資二三百億),以挽救當時香港的危機。當年有份參與拍板興建樂園的曾蔭權,步步高升,注定了不管政府推出任何文化計劃(包括「西九」與一眾文化保育計劃),也難以挽回失落的香港身分。

中產家庭教育 充滿黃金年代印記

回歸以來,如何保住褪色與崩潰中的「黃金年代」,是統治階層終日忙碌的籌劃(project),可是,在過程偏偏又錯漏百出,暴露出「黃金年代」的 虛妄與腐敗,這正是回歸以來種種變化的主調。除了積極參與政治的「80後」青年外,大部分同齡人也許對以上的宏觀變動感受還不怎麼深刻,不過,在他們微觀 的成長與學習經驗裏,肯定深刻體會到這種主調。近日在網上找到友人蔡穎儀的博士論文,是一個關於迪士尼的香港研究,當中深入探討了香港中產家長如何教導子 女。她發現,保護孩子免受外來不良影響,成為中產家長的首要任務,因此,要對孩子作全面監控與規訓,由飲食、身形體重、嗜好、看電視到結交朋友等等皆無一 遺漏(難怪香港近年會興起「基督教右翼」)。這樣密集式的親子教育,背後是中產家庭力圖維持階級地位,以至地位晉升的欲望,這一切都充滿覑八九十年代「黃 金時代」的印記。

港式中產家長的親子教育,與曾俊華最 近在網誌所想像的「第四代人」(大概跟「80後」年齡差不多)互相呼應。曾俊華想像中的「第四代人」渴望「物業會所有什麼設施、泳池有多大、私隱度是否足 夠等等」,他勉勵年輕人,「社會也提供了很好的環境,只要他們能夠好好把握,好好裝備自己,再加上國家經濟高速發展帶來的機遇,他們是不用擔心日後沒有 『上流』的機會。 」大概在曾司長與一眾高官的眼中,像高鐵這類大型建設,就是要為年輕人提供「上流」機會。問題是,「80後」的年輕人需要什麼?一個漂亮的會所?

近日反高鐵的「80後」青年很明顯已回答了曾司長,他們身體力行,提出了不一樣的發展理想與政治願景,只是曾司長不太願意聆聽。至於其他「80後」 的青年是否會按覑中產家長與曾司長的訓示,努力「上流」?恐怕這不是一個實證的問題,而是一個價值與意識形態爭奪的問題,換言之,我們要保住「黃金時 代」?還是香港有更多未來的可能?

「80後」這三個字,不該只屬80年代出生的年輕人,該屬於所有香港人,引領我們共同反省「80後」至今的香港社會。

■延伸閱讀﹕

1. Choi, Wing Yee Kimburley. 2007. Remade in Hong Kong: Hong Kong People Use Hong Kong Disneyland. PhD Dissertation, Lingnan University.http://dl02.library.ln.edu.hk

2. Inglehart, Ronald. 1990. Cultural Shift in Advanced Industrial Society.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原文刊於2010.1.11《明報》「論壇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