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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法性論

上一篇提到「合法性」的概念,有人問假如要說政府「不合法」,不符合的是什麽法律。要指出的是,這裡所說的合法性,legitimacy,並不是一個法律的概念;它所要説明的是,一個政權或政府(這兩者並不一樣,但可以有相似的地方,以下為行文方便,通用為「政府」)是否能讓人合理的認同,所以,這裡所指的「法」,並不是任何成文法例或不成文慣例,而是政治哲學概念中的「社會契約」。社會契約論認爲,政府的組成過程,可以想象成政府跟人民在簽訂合同,雙方根據合同分配權利與義務:人民將部分自由與權利交給政府,讓它利用這份權力解決個人所解決不了的問題,而這就是政府行使權力的基礎。

對這個簽訂合約的過程,人民交了多少自由與權利,有什麽權利與義務,不同立場不同時代的人可以做出各種解讀,故此社會契約論至少有三種:Thomas Hobbes 認爲政府應有接近絕對的權力,因爲這樣能有效的解決問題;John Locke 指政府應作爲一個中立代理人,權力之間應有分離與制衡;Jean-Jacques Rousseau則說人民作爲一個集體應根據「共同意識」,general will,參與統治。三者中以Locke和Rousseau對現代政治的影響最大。Locke的思想成爲美國憲法的根源,而Rousseau則為現代民主中加入公衆討論、公民社會之類的元素,也同時為代表人民集體思想的集團統治提供一定的理論根據。

不管是採用哪一種社會契約論,政府的合法性均來自三個元素:力量、制度和道德。力量是指政府須要有能力解決公衆的問題,也就是說它要有足夠的力量去履行社會契約。制度就是合約的表現方式,而政府行事須要按照制度來辦事,尤其是憲法,因爲憲法的訂立和修改其實是訂立社會契約的一種表現。至於道德(這裡的道德所說的是「什麽是正義?」,跟「道德要求」有很大差別),它所指的是,政府的行爲在人民眼中必須是正義的,符合他們的道德要求。儒家思想最重視道德這一項元素,就是Locke也會提到「訴於天庭」和「天然法則」這些類似的概念,他們所說的其實就是社會對正義的看法,所謂的「時代思潮」,zeigeist,雖然社會認同的並不一定就是正義。

一個政府的合法性為這三項元素所支持,而三者也有微妙的互為關係。如果三者兼有,它就會一個完滿地合法而有效的政府。但維持政府並不須要同時都滿足這三項的要求,如果它能很有效的滿足其中一項,在短時間内,它也可以維持合法性,並利用這段時間經營和補足其餘兩者。這就是說,如果三者缺少了任何一個,所缺少的就會被其他人所挑戰和爭奪,因此如果長時間缺少一項,政府就有倒臺的危機:缺失越大時間越長,政府倒臺的危機就越大;三者全缺,這個政府就不再存在。

我們可以用歷史案例來驗證這套模型工具。戰國日本大名(相當於諸侯)林立,這些大名大多起自武家下層,以弑君逐君的方式成爲一國一城的領主,形成「下剋上」的現象。這就是以力量取得合法性的第一步,下層的野心家須要利用原領主(稱為「守護」,亦則太守)領内的糾紛,利用這個契機建立自己的力量,在用這股力量推翻原來的政府。這就是說,他們須要有效的解決問題。織田家原本是斯波氏的守護代,因爲守護須要寄居京都不參與國政,權柄慢慢旁落到有實權的家臣手中;齋籐道三就是能夠幫助美濃土歧氏解決内亂才能得到竊國的契機。

但祇有力量並不足夠,要建立穩定的政府,新大名須要建立一套指揮系統,用名位賞罰和法度去防範新來的野心家。如果大名論功行賞不當,或在繼承問題上有偏愛而違背常理,這就會失去家臣的忠誠。要「天下布武」的織田信長消滅了名義上的全國政府—足利幕府,火燒天台宗聖地比叡山,驅逐家中重臣,這些在當時的人看來都是有違常理、大逆不道之事,破壞當時的秩序,於是引來各地大名討伐的藉口,也播下明智光秀反叛的種子,誘發本能寺之變

到幕末時代,黑船到來顯示幕府沒有能力應付新的國際狀況,受制於德川幕府的大名和在舊制度中缺乏晉升機會的的下級武士就出來用「尊皇攘夷」等口號挑戰幕府的合法性,要求將軍將權力歸還天皇並在這基礎上建立議會和修訂新憲法,繼而出現武力倒幕。革命者根據時代思潮–帝國主義、工業化、科學化,去完全的改變國家的固有形態。明治時代因此成爲後世所嚮往的時代,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政府的合法性很完滿。

歐洲中世紀的封建系統和政教糾紛、中國歷代皇朝的興替,都可以用這套模型來分析,比歷史治亂循環之說更能説明問題的癥結。政局之所以亂,產生變化,其中一條路綫就是思潮的替換,舊制度和力量的使用都失去了道德的向心力,因而失去合法性,成爲無道不義的政府。不能根據時代而轉變的政府,它就會退出歷史舞臺。

現在的中共政權和隸屬於它的香港政府,在道德上的合法性已經喪失殆盡;民主、自由、法治和正義離它們越來越遠,剩下的就祇有橫蠻的力量和已成空殼的制度,成爲古希臘政治概念中的tyrants(這個字原意就是不合法的統治者,亦可以稱爲僭主政權)。讓它們退出歷史舞臺,重新建立一個有完滿合法性的政府,就須要一場挑戰和爭奪它們合法性的革命。

原文刊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