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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於「窮」成為「工」之間──觀塘藝術村十年

原文刊於《我們來自工廈》

曾經在牛頭角一棟工廠大廈逗留了近六年之久。說來有趣,因為加租或有合伙人退租,六年間在同一樓層搬來搬去,在三個不同的音樂排練室進進出出,與不同朋友「夾份」租用,一起生活。那時整個樓層幾乎都在做創作:有搞音樂、搞攝影、搞設計、搞街頭藝術。大家也喜歡在走廊搞大食會、搞絲網印刷、搞放映會、搞拳擊比賽,也試過在單位剛入伙還沒裝設任何間隔前搞音樂會,那是日後「游擊」*音樂會的雛型。同層有一班阿叔搞裝修工程,但空閒日子頗多,經常打麻雀,自己煮午餐及晚餐,搞到走廊都是飯香。這個「搞」字真的夠繪形繪聲,是包含行動、思考、探索與生活。

那裡是楊耀松第五工廈八樓,我們稱之為「楊五八」。

「楊五八」內人人好酒,也漸漸習慣把啤酒罐儲起交予樓下的婆婆。由於酒量驚人,長期有大批鋁罐送出,婆婆也漸對這班奇形怪狀的年輕人產生好感。婆婆以拾荒為生,在工廈地下停車場角落存放手推車和拾回來的各種東西。大廈保安性情和善,會照顧她,不作驅趕,偶有大型物件也會幫忙搬運;地下的同德書報社廿四小時運作,除了有很多棄置紙張書籍供婆婆拾取之外,因長期有人出入令治安也不會太差,只會偶爾在零晨時份趕忙發行時大聲互罵,罵完便回到工作崗位;也有其他樓層的租客把紙皮儲起,厚厚一疊交給婆婆。那時全港最大的廢紙回收場就在附近的觀塘貨物裝卸區,全盛時期有十二個回收商同時運作,能處理香港七成廢紙。高聳的躉船吊臂儼如海濱地標,工友就在對開勵業街大排檔吃飯,好不熱鬧。2011年政府強行收回裝卸區,改建為觀塘海濱花園,環保署起初承諾所有廢紙回收商能全體搬到荃灣醉酒灣,可是後來食言,結果觸發工運。最後回收商只能散落於荃灣與柴灣一帶,未能如願搬遷。

當年婆婆推著放滿紙皮的手推車只需廿分鐘就能交到回收商出售,保安告訴我,她已經八十歲了。由於為著工廈發展問題奔命,我常於媒體現身,婆婆誤以為這個「楊五八」舊客已成為知名人士,一天見我走過,滿心歡喜的捉著我說:「好嘢呀,有成績喇!」還有一大堆很難聽懂的鄉下話,我忙著解釋,但好像沒有效,只能陪笑;亦有一次,婆婆在垃圾堆找到一對滾軸溜冰鞋,想送給我們,但一來我不懂溜冰,二來這雙溜冰鞋左右腳大小不一樣,最後只好拒絕了。這段日子沒有想過怎樣去「扶貧」,倒讓我明白甚麼叫「貧扶」,基層以致貧窮人的美好在於能夠互相扶持,而重要的是我們如何去理解大家的能力與貢獻──婆婆與回收區是香港重要的環保命脈,在這個回收率低得尷尬的所謂國際大都會,他們有著不可或缺的貢獻。

那個回收區現在已變成「起動九龍東」辦事處*,與及他們策劃的「反轉天橋底」*文娛空間。婆婆亦在去年中了風,不能工作。

聽說「起動九龍東」是林鄭月娥任職發展局局長時想出來的點子。九龍東仕紳化項目貴為香港有史以來最龐大、影響人數最多的一次,林鄭認為必須從發展局分拆出一個綜合辦事處,方便就九龍東項目與路政署、機電工程署和地政署等不同部門處理行政事務,並且安撫土地從「工業」轉為「商貿」用途時文化工作者的反抗聲音。其中一個做法就是在觀塘海濱天橋底開發一號至三號的「文化場地」,聘請藝術家到來塗鴉、搞展覽。2013年1月20日,「反轉天橋底」一號場開幕,二十隊演出樂隊宣佈退出杯葛,開幕禮只有新任發展局局長陳茂波、第二任「起動九龍東」辦事處專員李啟榮與「起動九龍東」辦事處高級地方營造經理李翹彥等官員以敲打裝飾用油桶的簡單儀式進行,並沒有觀塘文化單位現身參與;2013年11月,六名反對者在示威中被拘捕;2013年12月,五名藝術家退出「起動九龍東」提供場地的「港深建築雙年展」;同月,「港深建築雙年展」邀請梁振英參與開幕禮,示威藝術家被抬離場。

「起動九龍東」辦事處還有個重要職能,就是企圖仿效中環,以「地方營造」(Place Making)去為將來的「商業中心區」(Central Business District)包裝與舖路。要在短時間內打造商業中心區,必須先為這個曾是全港最大工業區從新包裝,而「環保」與「文化」正正是當代最厲害的包裝紙,包裹著單一而傾斜的經濟模式。除了把曾經是回收中心的地方用綠色膠布封起,大玩綠色即是環保的低級概念偷換遊戲外,發展局與「起動九龍東」辦事處還在短時間內空降了多項建設,例如把舊廠廈拆毀後動用超過二億公帑興建「零碳天地」(奪得2012年度環保建築大獎*、綠建環評新建建築1.1版暫定鉑金級認證*);模仿位於巴賽隆拿的作品《受傷星宿》、夜間會播放 Eagles 名曲《Hotel California》的海濱公園地標燈塔;還有耗資逾二千萬,由2012年竣工,使用期到2018年的「起動九龍東」臨時辦事處(獲得綠建環評 BEAM Plus *鉑金級認證)。於2018年到期意味著甚麼?可能就是代表海濱天橋底下所有可用空間會於2018年前全數外判到各文化組織手中。基建,說到底都只是動用資源,花錢就成,但文化最重要的還是人,弔詭的是這個「地方營造」大計雖然不包括保留發展文化藝術工作者的有機空間,卻又必要有文化界與市民投入其中方能成事。觀塘文藝工作者承受著九龍東仕紳化壓力,對被強行發動的「地方營造」計劃有很大批判,因此大多數拒絕與「起動九龍東」合作。可惜許多藝文人士並沒有解讀文化政策漏動的分析工具,或者欣然成為文化仕紳的推手。現在觀塘海濱橋底不乏活動申請,也有建制派人士想分一杯羹,忽然有文化起來。

我們大概能把迅速摧毀工業區的結果歸咎於三大策略──「起動九龍東」負責品牌建立、地方營造和擔當消化保育行動者力量的稻草人;其次就是2010年政府修訂土地強制拍賣條例,三十年或以上樓齡的工廠大廈,強行拍賣門檻由九成業主同意,下降至八成,更沒承諾未來不會調整至七成或以下;與及2009年宣佈的「活化工廈」政策,鼓勵地產商把工廈重建或整幢改裝。起初政府把「活化工廈」說成是可以幫助發展創意產業與及解決工廈空置問題,但在政府刺激下租金翻了幾番,藝文工作者叫苦連天,加上學者「踢爆」甲級寫字樓空置率長期高於工廈,政府也不再說謊,反而更赤裸地發展酒店、商廈與住宅。學者*更指出,政府目標是把觀塘全盛期330多棟工廈,在2030年前拆剩不多於140棟。一如所料,效果不夠顯著的「活化工廈」政策於2014年被再度調整,但估不到的是竟然能夠批准地政署署長運用酌情權容許拆卸工廈後加高加闊。市民誤以為政府運作被官僚文化拖垮,膽小反應慢,其實不然,而是發展方向早已選定。三管齊下,成為超仕紳化(hyper-gentrification)典範。

這個超仕紳化項目壓縮了整個工業區的生命週期。世界各地均有藝術家進駐舊區的例子,當藝術家把舊社區「活化」後,在新自由主義框架底下產生推高樓房價格、刺激旅遊業等等的副作用,就好像北京 798 藝術區、越南河內老城區、紐約蘇豪區、英國倫敦南部等等,最終藝術家都不敵地價而選擇離開,殊途但又同歸。不同的是外國例子興衰期較長,當中能生產對文化藝術具影響力的人物或團體;香港也沒有外國例子的廣闊土地面積,仕紳化下藝術家除了被趕走,也有很多是被趕絕。工廠區就像是70年代經濟起飛引爆的火山帶,工業減弱後,商家與政府沒有即時對策,使資本主義的熔岩流冷卻下來,成為一個個能容許另類生命型式存在的石屎棲息地。因此政府喜用「活化」、「起動」、「活力磁場」等等字眼,因為當代資本主義的條件就是灼熱急速的經濟流動,在「經濟增長」等同「發展」的前提下,阻礙增長的生活方式都不被允許。

第一次親身感到這個發展熱度,源於音樂表演場地Hidden Agenda Live House。「活化工廈」政策出爐後,翌年這個位於觀塘的獨立音樂展演空間因整棟工廈賣出而被迫終止租約,被收購的工廈至今卻又仍然丟空。Hidden Agenda 的遭遇促成工廈文化藝術界人士連結,成立「自然活化合作社」,簡稱「自活社」,取其意我們一早已自然有機地活化了這片空間。「自活社」發起不同型式的示威活動,也舉辦觀塘工廈文化導賞團「觀牛賞龍」,向外界呈現工廈多采多姿的一面。除了大量獨立音樂人駐守,觀塘尚有劇場、電影製作室、舞蹈排練室、街頭藝術工作室、畫廊、數不清的手工藝工作坊、體育訓練場所等等;還有更重要的是,雖然大規模工廠形式經營已不復再,但確實還有無數中小型工廠貨倉在辛勤運作,情況絕不是一句「工業北移,本地工業式微」就能說清。我的鄰舍就包括糖果廠、塑膠帶廠、洗碗工場、洗衣工場、食物加工工場、汽車服務中心、裝修公司工場、小型印刷廠、光碟生產工場等等。整個工業區,從事文藝工作從來都是小眾,然而工廈與藝術家的關係已成為媒體與學術界的熱門課題,這班多年耕耘的工友前景卻無人問津。所謂「活化」,理應順應原有生態,從而注入新動力;現在的「活化」,實際上是淘汰,是毀滅生計,是趕盡殺絕。政府官員能正眼看著數十年在工廈叢幹活的工友,說要來「起動」他們、「活化」他們嗎?

我聽過三兄弟繼承父親糖果廠的故事:60年代起家,從旺角數十人廠房搬到觀塘努力守業,苦候新一輩入行。聽過模型玩具店老闆的故事:灣仔街市重建帶動租金急升,因負擔不到高昂的租金,毅然結束街舖搬上觀塘某工廈,但由於沒有零售牌亦沒有開辦模型工作坊許可,訪問時拒絕拍攝,卻總向我大吐苦水。聽過跆拳道道場的故事:導師是前港隊教練,經營的道場位於工廈所以無法取得牌照,許多體育界人士因為害怕影響資助而不敢與政府交涉。聽過劇場排練室的故事:因為消防條例不許表演藝術使用工廈,多年爭取與政府部門對話,不果,每逢地政署上門只能說負責人不在,勉強拖延下去。聽過獨立音樂人的故事:租金昂貴,「band 友」住進排練室,以此為家,日間有人拍門都不敢應,恐怕是地政署巡查。我看見放學時間有小學生背著書包走到工廠區:一層四千呎廠廈間了十多個「劏房」,住了一家大細,一天屋宇署聯同執達吏破門清場,政府沒承諾過有公屋安置。聽過迷你倉保安的故事:夜更保安說他看見有年輕人深夜回來,第二天早上才出來,懷疑已有人開始在迷你倉睡覺。

如今想起可能就是這些大大小小的故事牽動著我,從「自活社」最活躍時已嘗試與攝影師走訪不同工廈單位拍照,整存紀錄。起初計劃命名為「工廈作業」,還歡迎工廈用家提供相片,我們收到不同音樂排練室、健身中心、咖啡店等等投稿。當年技術與資源不足,未能成書,如今把目標從海量的工種集中到只紀錄文化藝術工作者,結合中學生參與導賞團時的作品,最後輯錄成書。這是現階段我們能力內做到的。

但我一直在問,這個攝影計劃有甚麼不足之處?

然後我集中思考攝影本身的意義。西方社會入侵印第安領土時,把攝影機也帶上了。當時印第安人害怕拍照,覺得靈魂會被攝走。我想這個「靈」其實是個相當重要的概念。攝影的定義就是關乎過去的空間,並列於現在的詮釋框架,「靈」可以是主體的可能,主體的「真」。攝影把「靈」捕捉、凝住,因此我們的責任是如何把這個「靈」從停死的空間釋放出來。羅闌巴特形容被拍攝的主體表像是一種「表面上的真實」(literal reality),他從符號學解釋照片隱藏的「意涵」必須靠其他意義系統釋放出來,而攝影之所以能成為藝術是因為它能裝載一些觀者無以名狀的感受,他稱之為「刺點」(punctum)。而這個「意涵」與「刺點」的混合物,接近我企圖解放的「靈」。

已故英國首相戴卓爾曾說過「沒有社會這回事,只有個體」,我想釋放的「靈」卻存在於無數個體之間。而漸漸也明白到,這個「靈」是不可能用藝術形式、甚至用任何形式被再呈現,因此只能把一些最瑣碎、最不璀璨的小事化為作品的序,靈的「形式」也存活在細碎日常的狹縫之間。十年,我與一眾觀塘「野生」藝術家一起成長,我們用生命介入地方,不受資助與政策所限,生活就是建設。藝術組合 Graphicairlines 的 Tat 說,總會有人投身藝術行列,但我們沒法長成大樹,只能像工廈石屎縫長出來的雜草。十年,我們沒有 Andy Warhol,沒有 Banksy,沒有蒼鑫。古人相信「窮而後工」,我們的貧窮好像未能轉化為工,但沒有任何人有資格走到我們跟前談規劃,談地方營造,沒有任何人有能力複製我們的美好。

以此相集向觀塘工廈使用者致敬,你們是人權的捍衛者。感激所有成就相集的街坊,和與我一起成長所有最離經叛道的藝術家,如果世界還能改變,這班瘋狂而善良的朋友必定能把那缺口找出來。

*第一次「游擊」發生於2009年元旦,為抵抗現存模式,「游擊」參與者親自組織活動,享受整個事前籌備、音響設置與完場的善後工作。游擊就是永不申請便舉行演出。

*2012年6月7日成立,隸屬於香港特別行政區政府發展局,主要責任為引領、督導、監督和監察「起動九龍東」計劃,以加快九龍東轉型成為香港中西區以外,另外一個富有吸引力的核心商業區,以支持香港經濟的增長,並且繼續加強香港在世界上的競爭力。

*「反轉天橋底行動」的首個起動項目便是營建「反轉天橋底一號場」,目的是將觀塘繞道下被圍封的都市空間重新釋放予公眾使用,場地採用開放式設計,保持一個自由的環境,營造一個市民可暢意蹓躂的公共空間。這個非正式的文化及表演場地,為不同的團體舉辦音樂、文化及展覽等各類活動時,提供多一個可供選擇的場地。

* 由香港綠色建築議會(主要贊助人有太古集團,恆基兆業,新鴻基地產等等)以及環保建築專業議會(顧問團隊包括發展局局長陳茂波)評審。

* 由香港綠色建築議會認證。

* 由香港環保建築協會(主要贊助人有太古集團,恆基兆業,新鴻基地產等等)訂立。

* 對觀塘素有研究的專家「原人」指出「起動九龍東」的目標,是按照規劃署的《香港2030:規劃遠景與策略》為藍圖,2030年於九龍東提供5.4百萬平方米的商廈面積,由現時佔全港商廈面積的12.4%升至一半數以上,建立一個新的核心商業區,九龍東要比2010年的商廈樓面面積再增加2.8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