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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派之死

1997年6月30日立法局大樓外。(圖片來源:明報)

香港之自由主義傳統,未嘗茁長卻經已要宣告死亡。受被譽之現代自由主義發源地的英國統治近百五載,其自由主義在此地卻不留多少痕跡。英國人走了僅十七年,留下的自由主義虛擬架構,竟已分崩離析。

一八四一年英國人攫取香港時,正值為自由主義思潮在英國極盛時期。前有洛克、湯馬斯潘奠下的基石,當時又有密爾等自由主義之大師,西敏宮內則有自由黨前身,輝格黨獨領風騷。輝格黨巨頭巴麥尊子爵對清廷發動的鴉片戰爭,便是以「自由貿易」作為冠冕堂皇的理由。在自由主義之大旗下開埠,香港的任務自然要當一個能令殖民者自傲的自由港了。

然而十九世紀的維多利亞時代,也是英國社會最保守的時期。社會門規深嚴、強調禮節,亦是階級成見、種族主義最普遍的時代。工業社會之下,社會貧富差距極之嚴重,然而在社會達爾文主義,實業家精神,自由主義下的「自助」競爭精神鼓吹下,不滿於社會經濟不平等,倡議對窮人施以援助的平等主義聲音,仍然未成為社會的主流。這個維多利亞式的自由主義,竟跟香港的家庭功利主義無縫結合,誕下了所謂「獅子山下」的一代「神話」。

香港也是自由主義的保壘,不過這種自由只是從經濟而起,也至經濟而止。這裏是英資財團的私人天堂。無論是政制 、政府、政策,都是圍住這群外國的孖沙而轉。也曾有過像軒尼詩這類自由派欲引入開明政策,破除殖民地的種族禁忌,起用伍才為第一位華人立法局議員。最後這位不受歡迎的港督當然是黯然離任,但軒尼詩提拔伍才最終竟也成為了叱咤中國政壇的伍廷芳。辛亥革命的前夕,香港也成為中國甚至東南亞自由派重要的思想重鎮,多少革命人士、革命言論、革命思想在這彈丸之地發揚開去。南海一隅的小島竟足以身繫全民族的命運。

兩次大戰的炮火擊落了帝國的傲慢,英國告別了「物競天擇」的十九世紀。戰爭激起的社會震盪見證了平等主義的提升。英國的民主再也不只是資產階級白人男子的特權,一九四五年工黨艾德禮入閣,也把英國帶進了福利國家。香港依然卻停留於開埠時十九世紀的殖民體制,戰後楊慕琦的去殖化自由改革最終也半途而夭。一九八〇年代香港前途談判快要展開,英國早已經歷幾十次的全國大型選舉,幾十次的政黨輪替,香港殖民地府卻才姍姍的引入第一次的地方選舉。

不過殖民地政府在戰後經歷過的管治危機當中,也跟慢慢地隨住老家的福利改革步伐,大力興建公共房屋、提供免費教育、成立廉政公署、提升中文地位。雖然這些戰後嬰兒多半都曾住過徙置區,接受過免費教育,受自由主義的雨露均沾。但在官方版本上,他們還自詡是「自力更生」的「獅子山下」一代。

儘管有七〇年代的福利政策、八〇年代的代議政制、九〇年代民主改革,殖民體制中專制本質的政府、權力壟斷的商界、反動的殖民法例仍然不曾受到挑戰,這也是羅永生先生所說的「虛擬自由主義」。

虛擬自由主義豈止是香港獨家經營?毛歿鄧繼在神州大地上刮起的,也是一陣自由主義的旋風。大陸的改革開放走的是十九世紀英國在輝格黨治下的經濟自由老路,但同時間胡趙二人欲走的,卻是政治自由新道路。可惜這一場好夢,在坦克駛上天安門廣場的那一夜間煙消雲散。甚麼河殤、甚麼五個現代化、甚麼學潮,不過是一段虛擬的自由主義。

然而這種虛擬自由主義竟也催生香港的一代自由派。八〇年代論政團體的崛起,匯點、太平山學會、民協,正是由一群在經濟發達下凝聚的中產精英創立。走上了與中國自由主義迴異的道路,中國自由派因六四被鎮壓,香港自由派卻因六四而壯大。九七前與英國人的一場最後探戈,也是自由派最風光的時候,接着吹起的凜烈北風,自由派的大樹未嘗茁長便似要塌下。

最近十年是中共建政以來最大成就的十年,大陸一躍成為第二大經濟體,在國際間的地位也愈來愈重,昔日的韜光養晦也轉為爭取主動,官方也換上一副的「大國崛起」的暴發戶嘴臉。然而經濟的自信也令保守派勢力的日益鞏固,吳邦國的「五不搞」、習近平的「七不講」,在此北風壓倒的形勢,莫說是民主運動空前嚴峻,便即是自由主義的虛擬架構也似是要分崩離析。

共產黨讓香港人在普選路上折騰久了,自由派的光環也便開始消退。自由主義模稜兩可的包容原則,中國國族主義的身份,也令自由派飽受攻擊。被炒作的新移民、自由行問題,也激起了香港人「物競天擇」,「自力更生」的維多利亞式的「獅子山下」思想反彈。畢竟,這才是香港開埠以來的核心精神。同時間面對極權進迫,香港人選擇是不是哈維爾、不是昂山素姬、不是劉曉波,而是族群鬥爭、排外、種族主義。緊隨着美國茶黨、英國獨立黨、法國國民陣線、希臘金色黎明的潮流,此時間中共迫出來的民粹決堤,不僅不利於中共,更蠶食香港僅有的自由主義傳統。昔日最博學的民主回歸代表,最堅定的國族主義論者,竟都紛紛要寫悔過書「痛改前非」,擁抱這新時代的民粹潮流。香港的自由主義不僅虛擬,而且竟是如斯脆弱!

普選之爭已到決戰前夕,自由派破釜沈舟,提出非暴力的公民抗命。這是自由主義的最後一場饗宴,當佔中被清場,參與者被收監,自由派的最後一注都輸光了,本應早在八九年跟中國自由派一起埋葬的香港自由主義,到此時應是奏上終曲罷。

耳邊還縈繞着曾幾何時十分流行的歌詞:

「我曾經問過不休
你何時跟我走
可你卻總是笑我
一無所有」

貝加爾

原文按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