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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城邦到華夏(想像最實際之三)

既然先後說過「戀殖歸英」與「勇武港獨」這兩派的人「實戰攻略」,接下來也就該介紹右翼本土主義當中影響最大,最成體系,同時也是最不好談的「城邦論」了。之所以不好談,我之所以一直不願正面討論陳雲首創的這套論說,不獨是因為我老派鄉愿,顧念舊誼,更是為了我從來無法確切掌握他到底在說些什麼。其相關著述看得越多,我就越是迷糊;這真是我所認識的那個陳雲嗎?那個受過高等教育,學富五車的陳雲?此外,我也不是太過明白,為什麼一套學理上智識上全都缺陷重重,自相矛盾,而且還夾雜了太多臆想的東西,竟然能在這座城市擁有那麼大的影響力?

整套「城邦論」的基礎,說來簡單,無非就是明亡以降流行東亞的「華夷變態」論。而它上一次的輪迴,就是慨嘆「中華文化花果飄零」的海外新行家了,皆以共產黨治下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為對象,視之如賊寇,同時自許興滅繼絕的大任,想要以田單復國的氣魄,重建舊邦。但比起當年新儒家,陳雲又有兩項獨特的見解:一是幾乎不談內聖心性之學,直接標榜外王之道,誇言「現實政治」,喜談陰陽正反捉摸不定的謀策(這就是其綽號『國師』的由來,也開啟了整派右翼本土主義『講實際』的風尚)。二是徹底放棄現代國族主義的想像,勸大家乾脆割捨中國,但又要以香港一城之力興復華夏天下,組建包括台灣在內的「邦聯」。於是他成就了一種非常古怪非常難解的「理論」,那便是以一堆既無法經過嚴格理性推敲,又不符合道德規範,但卻據說很有實效的手段(例如以『蝗蟲論』為基礎的族群鬥爭),去完成一個有異於現代世界實際構建原則(例如民族國家的存在),十分古老且十分玄妙的烏托邦(也就是他念茲在茲的『天下』)。他策略計謀全都好像很有「實效」;但這一切策略和計謀最終所指向的終極目標,卻離地到了好像一個小學生說要統一銀河的地步。

另一個使我讀不懂陳雲的原因,是我永遠弄不清楚他什麼時候在說真話。我所謂的「真話」,指的是一個論者在其言論之中所體現出來的「知識真誠」(intellectual honesty)。什麼「大鵬金翅鳥大顯威靈」之類的言語,我可以當它是陳雲個人的信仰表白。許多人詬病他一時反對港獨,另一時又說要「城邦建國」,我也可以替他解釋,說此「城邦建國」非彼「港獨建國」。但像族群鬥爭這種東西呢?他有時候咬牙切齒地把所有大陸人都罵作匪類,犯下了大一社會科學學生都不該犯的邏輯錯誤;可一回頭,他又辯說這只不過是為了鼓動民粹的必要之惡,權宜而已。就是這樣,他往往很嚴肅地講了一堆似乎他自己深信不疑的道理;沒多久卻又公開表示那只不過是手段假借罷了。當年《香港城邦論》一出,許多右翼本土主義者拍手叫好,因為陳雲叫大家拋棄「中國情花毒」甚至「文化中國」的想像。可後來有了《香港遺民論》,有些人又對他失望透了,因為他們發現就連「城邦論」也只不過是個手段,陳雲真正想要的是個「統合深莞惠」,重建「大華夏」的天下帝國。究竟他什麼時候不是在耍手段?什麼時候說的才是最後的真心話呢?

從香港城邦邁向華夏天下,如此宏大的計劃,自然需要立論的基礎,達致目標的步驟,以及實現那些步驟的切實方案。陳雲自命算無遺策,謀略過人,想必這一切都早有答案。很可惜,幾乎從立論開始,他所倚靠的就是一堆很成疑問的東西。就拿香港是華夏正統的繼承者這一點來說,其中一個他最受人歡迎的例證,是我們的粵語乃中州雅言的遺祧。先不說除了香港之外,全球還有五千多萬以粵語為母語的人,他們是否也叫華夏傳人(比如廣州人)這一點。粵語真能和周代的「雅言」拉上那麼大的關係嗎?不如中古音韻,學界在上古漢語的擬音上頭遠未達成共識,王力,李方桂,以及鄭張尚芳,他們擬出來的上古音系皆不相同,更與今日粵語相距甚遠,我們憑什麼說香港人的粵語就是雅言正宗?以粵語為參考構建上古音系的擬音,和因此宣稱粵語便是雅言,這中間的跳躍未免太大。

同樣道理,也適用在粵語和中古音系的關係之上。沒錯,粵語在語音方面確實是和中古音接近,所以大家會發現以之誦讀唐詩幾乎合韻。然而這也不等於粵語就是失落了的唐代「正統」。比方全濁聲母,粵語完全不存,反而湖南有些地方的老湘話還能保留這種清化之前的遺物。莫非湖南人也可據此宣稱,他們說的才是「中古雅言」?

沒錯,我還真聽過有湖南人這麼認為。清末以來,中國有許多地方上的士人都喜歡在自己的母語裏尋找它和古代漢語的關係,目的是為了拉拔老家的地位,突顯自己和「正統」的關係,尤以廣東人和閩南人為最。不知是不是感到普通話的威脅,近年就連不少上海朋友也開始在講吳語和中古漢語的血緣有多密切了。語音之外,中國南方各種方言還真都找得出語詞與語法上的綫索,去證明自己的古雅正宗,譬如潮汕話管筷子叫「箸」,吳語的「筍乾」則是上古漢語定詞後置的樣本,這類例子簡直數之不盡。

最有意思的,是這股潮流還隱隱暗合晚清南方漢人尋求脫滿獨立的趨勢,彷彿大家都想在北方官話之外找到一個未受「污染」的種族政治立足點。同樣地,當陳雲今天要替香港樹立漢邦根據的地位,他也特別強調粵語和普通話的種族分別,說後者是摻雜了阿爾泰語系的胡化語言。然而,一個以「天下」為志的士人又怎能這麼在意種族呢?滿洲人不是早就「脫夷入夏」了嗎?如果滿人的語言影響就是污染,那麼陳雲信徒津津樂道的「大清律例」又還能不能當作華夏香港的驕傲呢?

扯遠了,下回我們再談陳雲為大家給出的藍圖的實踐問題。

原文刊在蘋果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