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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怕沉悶的基督徒(耶穌的第一個神蹟之一)

既然德語世界各地差異如此巨大,為甚麼它在食物風味上所展現出來的狀態又會這麼單一?這固然是我理解不了的謎題。但它還有另一個現象,同樣叫人費解,那就是所謂的食量問題。很多人都會驚嘆(或者抱怨)德國餐廳的菜量,豬手是一整塊地上,薯仔堆成小山,炸豬扒的大小則有如臉盆;這麼多的東西,他們怎可能全都吃得一乾二淨?在我看來,這只不過是個假象。因為要是真以數量計算,平均開來,歐洲其他地方的人每一頓吃下來也可能有這麼多。比如西班牙,別小看tapas一小盤一小缽的,算上麵包一整晚那麼吃下去,重量或許也相當於一餐典型的德國菜。別說歐洲,連華北在內的東北亞地區,一般人(尤其男人)的食量也不見得會比德國人少得太多。奇怪的是,許多中國人、韓國人和日本人,平常吃得挺多,一到了德國,卻往往吃至一半便望盤興嘆,摸着肚皮頻呼難受。

所以,在我看來,這個問題的本質並不在量,甚至亦不在質。因為要不是分量那麼巨大,品種選擇又是這麼地少,客觀而言,德式菜餚其實也不算難吃。且想像一下,假如他們可以把豬手像我們中國人這樣分塊,將香腸像西班牙人那樣分段,把豬排像日本人那般分條,每樣只上一點,每餐都有這麼幾樣,感覺上會不會好了很多呢?

故此,真正的問題不是他們為甚麼可以吃得下這麼多的東西,而是他們為甚麼可以花這麼多的時間去吃同一款東西而不悶。在意大利和法國,我們可以輕易在飯桌上花掉大量時間,吃得肚滿腸肥,卻不嫌沉悶飽脹。那是因為一餐飯裏有太多變化,高潮起伏。在我們亞洲,那就更是琳瑯滿目,一頓飯燦若繁星。可德國人不同,他們可以把同樣的時間用在同一塊肉上,刻苦專注地對着它從頭吃到尾,就像他們造機器一樣地有耐性。好比一首口香糖流行曲,一段旋律重複再重複,直到再也嚼不出味道為止,恰恰和德奧古典音樂的複雜多變相反。

再把眼光放遠,你會發現英國、美國、荷蘭和過去的北歐似乎也有類似的問題,飲食口味上的名聲都不太好,菜式的品種都不太多,每一道菜的分量也都相當驚人。也就是說,這些地方的人吃飯都不嫌悶,可以吞得下一個碩大的漢堡,可以三百六十五日天天都吃鯡魚三文治,樂此不疲。直到近年,受到全球美食熱潮影響,情況才有了顯著改善,尤其是在美國和北歐。不過,我們還是能在很多美國的所謂美食節目上頭(例如名字就很嚇人的《Man Vs Food》,把食物說得是一種敵人似的),發現他們那種食不厭粗的精神,總是標榜某家館子的漢堡夠大,某家餐廳的烤肉夠多,而一餐令人滿足的美食的意思就是吃掉大堆頭的同款食物。

吃得這麼單調,是因為窮困嗎?當然不。中國就是個窮慣了的國家,可君子固窮,再偏僻荒涼的村野,一般百姓也還是會費盡心思在有限的材料上變出無窮花樣。相反地,美國、荷蘭、英國、北歐和德國這幾個國家,都是日子過得不錯的地方,資本主義歷史上前後相繼的經濟強權。他們怎麼會窮到吃不起好東西的地步呢?

於是就要說到西方飲食史上一道著名的地理界分了:凡是信奉新教的地區(例如前述國家),在美食上幾乎都乏善可陳;凡是天主教勢力當道的地方(比如法國、意大利和西班牙),都是能讓人在餐桌上看到天堂的國度。

原文刊在《飲食男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