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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肅「同路人」(同路人之一)

就和之前很多人估計的一樣,今年六四果然有些本土派跑到維園燭光晚會踩場,要求正在座談的支聯會成員「建設民主中國就返大陸」。為什麼早在事情發生之前,大家就能猜到會有這樣的場面呢?那是因為不論你管它叫「本土派」、「激進派」,還是「勇武派」,這一路人的行動方略都已經形成慣性了,人人都熟悉得很。這套習慣的第一條是在重大的社會爭議上頭,首先對付不掌實權的普通人與普通機構(例如自由行遊客與孔教學院大成小學),然後才輪到真正拍板決定相關事務的政府部門。第二條,也是更加重要一條,則是集中火力攻擊傳統泛民,而不是他們口中的萬惡之源(比方說政府和中國共產黨)。所以他們未定要像支聯會那樣遊行到中聯辦門前,也不必跑去騷擾「愛字頭」的集會;但卻一定得去支聯會的主場示威。

沒錯,傳統意義上的泛民才是本土勇武激進派的頭號敵人。這是早在這股浪潮孕育之初,就已經顯現出來的軌跡。想當年公民黨明明站在支持「五區公投」的立場,但還是遭到一些口口聲聲要民主黨「票債票償」的激進份子狙擊,令人嘖嘖稱奇。不是嗎?那幾個公民黨候選人和你共有相同的主張,一致的立場,為什麼你還要惡狠狠地視之為敵?難道他們不是你的同路人嗎?

問題正正出在「同路人」這個概念。

從法國大革命到蘇維埃革命,幾乎一切帶有濃厚民粹色彩的政治運動都特別喜歡從「肅清革命隊伍」下手,不斷地挖出異己,不斷地「清除瘀血」,據說是為了「健全進步力量」。

本地激進派亦然,在他們看來,所謂的「同路人」不只不是可以團結可以合作的盟友,反而還是最危險最應該提防的敵人。從現實面講,這恰恰是因為「同路人」和自己有較為接近的地方,面對的是相同的對象,所以需要在彼此之間拉出更大的區隔,甚至不顧邏輯地批判他們,從而在競爭當中取勝(就像當年那些人狙擊同類支持『五區公投』的公民黨似的)。簡單地說,他們根本放棄了開拓「市場」的想法,放棄了從名義上頭號敵人(譬如『愛』字頭為代表的保守派)那裏挖走對方支持者的念頭,因此也放棄了理解那群人以及與他們溝通的嘗試,然後再把這種漢賊不兩立的強硬姿態延伸到對「同路人」的鬥爭上頭,劃出「真對假」和「堅持妥協」的路線分別。這本是政治光譜運作的常見模式,最激進的人必然會把沒那麼激進的人當做對手,因為反正他們也搶不到保守派的市場。

從理念上說,本地激進派似乎也有點歷來激進民粹運動的特色,時刻關心自身的潔淨與純正,總是害怕隊伍之中會出現內奸和叛徒。所以才使得「賣港」、「投共」之類的字眼成為眼下最流行的罵人話。那是因為他們把社會政治運動理解為敵我分明的戰爭,而戰事當中最恐怖的絕對不是站在明處的敵軍,而是偽裝成自己人的內應。所以若要取勝,若要「救港」,當從清算所謂的「同路人」開始,以免人民「受到蒙騙」。事有輕重緩急,欲攘外必得先安內,在這樣的思路底下,破壞支聯會的工作就要比直接衝擊體制重要得多了。

不要看這批激進派反對「和理非非」,許多成員往往不帶髒字就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這種力量在道德態度上通常是很嚴肅的。我所指的道德態度,乃是一種對「真誠」的不懈追求。且以社運歌手「香蕉奶」遭到批評一事為例,這位時常在運動現場獻歌打氣的年輕人為什麼會挨罵?難道他唱的內容違背了運動者的理念?難道他也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用心?還是他的音樂造詣太差?都不是。依照一位論者的講法,那是因為他不單止沒在雨傘運動之中失去什麼,反而還因此揚名得利,從一個沒沒無名的小伙子變成了一個可以眾籌出唱片的「歌星」。人家有工作有家庭有事業,全都放棄,走到馬路上餐風飲露;憑什麼你可以藉此成名?憑什麼你能募款出碟?「真誠」的運動必須是要有代價的,一個「真誠」的信徒必須得受盡磨難、有所犧牲。否則的話,那就是用心不正,那就是「抽水」。好玩的是,一些替「香蕉奶」辯護的人幾乎也襲用了同樣的邏輯,強調他本來是個大有前途的法律系學生,如今為了理想甘置平順人生不顧。意思是他確實「真誠」,因為他真的也付出過代價。

我們還能舉出更多的例子,比如被人質疑「搶奪道德光環」的何式凝。無論是誰,他們全是這種嚴肅道德目光檢視下的可疑對象,全是在無私信仰之可能還夾帶了個人考慮等雜質的不乾淨份子。

這種極端嚴苛的道德態度,其實是一種自己賦予自己的形象,也是一種可以脫離任何政治理念與實質信仰內容的表皮,它的重點在於先讓自己感動,然後再感動其他不知就裏的旁觀者。好比一些公開表演苦行,當眾鞭打自己的修行人。這麼做的人能夠透過這種行動向自己保證自己的正確;而旁觀者儘管搞不清楚這些人到底為什麼要這麼幹,也多半會覺得「一定有啲嘢」,對他們肅然起敬。此所以熱血的激進派老是要反對「左膠」的「快樂抗爭」,反對在集會中唱歌,反對大伙替自己鼓掌,反對打邊爐,甚至反對閒聊分享;因為抗爭不可能是愉快的,革命不可以是請客吃飯,真正有信仰的運動應該類似苦行,寧願爆粗也不可以爆笑。

既然如此,我們接下來就應該要談談那個值得讓人犧牲受難的信仰究竟是什麼東西了。可是在此之前,且先讓我繼續探討這類攻訐「同路人」的現象,看看它背後是否還有些有意思的心理條件。

原文刊在蘋果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