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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是我家系列(一)】-「你搞錯了,香港是我家。」

【香港是我家系列(一)】-「你搞錯了,香港是我家。」

【前言】

在香港談身份認同,鐵定要踩地雷。

近年社運中,叫得最響的口號是「自己香港自己救」,彷彿我們都知道,誰是「自己人」-以香港為家,與香港命脈相連的人。

可是,要成為「香港人」,標準高得離奇:數代以此爲家的少數族裔,永遠先是「少數族裔」,再是「香港人」;金髮碧眼的,即使能操流利廣東話,還是「外國人」;外省移民,即便在這裏讀書、成長,也久久不能隱去「移民」的標籤。

他們當中,有很多都以香港爲家;關心這個地方的喜與悲,為它付出過種種努力,承受著它的美麗與哀愁。

他們都很不願意被當作「外人」。

筆者因為生活上跟外籍香港人接觸很多,覺得自己挺了解他們的狀況,就萌生寫這個系列的念頭:透過記錄10個居港外籍人士的故事,希望破除這個「外人」的標籤;也希望從他們的角度,重新思考「家」與「身份」的命題。

可是寫著寫著,我發覺十個人十個故事,各自迴異,竟整理不出一個清晰的脈絡;我也無法為他們的身份下一個明確的判斷。

我驀然發現,如果硬要為這個系列找脈絡,情況跟把外籍人士統統稱為外人是沒有分別的。

那麼,就跟大家分享這些故事好了 - 十個居港外籍人士的故事。也許,在把許許多多的故事放在一起後,我們對這班「外人」會有多一點了解,也對我們稱之為「家」的概念有多一重思考,那就很好了。

【香港是我家系列(一)】- 「你搞錯了,香港是我家。」

「香港只是個暫置的家,是甚麼讓你爲它投放那麼多心血?」訪問中段,我問。

「我想你搞錯了。香港就是真正的家。」Mart 有點惱 - 怎麼說來說去,你還是把我當外國人?

*****

Mart Van de Ven 來自荷蘭,八年前來港當本科交換生 ,本來只留一個學期,後來愛上香港,畢業論文索性研究「香港英語」,跟教授說因學術需要留港。結果唸完本科唸碩士,唸完碩士找工作,一留,就是八年。「我是從荷蘭坐火車來香港的,一連氣坐了兩個月;也許是旅行疲憊,加上心理作用,我第一次踏足香港,就覺得終於到家了! 況且,香港實在是個不可思議的城市。地理上山多平地少,按道理應該發展不起來,可你們卻想到向高空發展,讓城市有聲有色地運作,這不是很棒嗎?」我暗暗叫苦:作為土生土長的香港人,我其中一個大願是不必住高樓。Mart 笑:「也許是個人喜好,我喜歡城市密度。人人都說香港太多人,我覺得再多也還可以。這種密度讓人與人交往極方便,加上完善的交通系統,城市每分每秒有事情在發生 - 這種節奏實在太棒了。我妹妹住在阿姆斯特丹,最近從城市的一端搬到城市另一端,跟原來的朋友差不多斷絕來往 ;我表弟住在巴西,從城郊的家到市內上班,可能要駕三小時車,也就是每天花六小時在交通上!如果你住香港,這是無法想像的。你可以在很短時間內接觸到住香港、九龍市區的數百萬人,實在太棒了!」雖然一住就愛上,但香港作為一個 「家」的概念一開始還不是很踏實,Mart 真正覺得要以香港爲基地,是近兩三年的事。「一畢業的時候,你擁有放諸四海皆適用的技術,留下來是個選擇;可是慢慢,人定下來了,留下就變成那麼理所當然的事。」他說。

喜歡香港的人很多,但讓我驚訝的是 Mart了解這個城市的深度和層次 - 那是一種關切的理解,不是一種非黑即白的喜歡或討厭。

既然選擇以香港為家,Mart 就全情投入地生活 -他愛花園街小店林立的風光,也愛香港商業繁華的經濟自由; 他嘗試了解香港的政治繆誤,在他的專業範疇中做出改變。 「香港在交通和經濟上都非常自由,基建各樣也很完善,如果你有想法想要達成,香港提供了很好的土壤 - 這是一個實現自我的地方,它並不預設成功的康莊大道,但絕對容許你創新自立,建構自己的平台。只是,跟經濟相比起來,香港的社會/政治狀況實在太落後了!就以處理近日的政改爭議為例,政府的英文宣傳口號是“You can all vote, don’t throw it away.” 。這是甚麼宣傳?措辭粗疏,簡直連愚民的誠意也沒有!情況就像你拍拖,男友不合格,你不停希望他變好,可是他只是每天用揚聲器公告天下說會改變,事實卻從甚麼都沒有做,最慘是你沒法甩掉他。 」

結合香港的經濟優勢和政治困局,Mart 在兩年半前與朋友成立香港開放資訊 (Open Data Hong Kong),也是全港首個著重以資訊科技推動政策改變的非謀利機構。他們希望政府開放資訊,讓有創意的私人市場發展能惠及大眾的產品。「香港政府是最大的資料擁有者,但卻沒有善用這些資訊,惠及大眾。比如說,政府擁有全港的街道資訊,也有一個程式讓你查詢路線。可是那個程式確實太差了!為甚麼不開放資訊,讓市場上的科技員自行研發更有效率的 app?又例如,你有急病要到急症室,當然想找輪候時間最短的。可是在香港,那並不可能 - 你只有到達急症室,才會知道輪候時間。如果政府可以開放資料,讓有技術的人開發一個 app ,一年下來,總能救幾條人命吧,花費也不過幾千。再例如,地政處擁有全港所有建築的資料,如果又空氣質素研究員需要研究,那是非常寶貴的資料。可是,這些資料卻要收費,結果,社會上各階層都無法受惠,能使用資料的,大概只有地產商了。這非常不公平:政府的資料,不也是我們納稅收集的?政府沒有動力自行研發技術,又不開放資料,那是很愚蠢的事。」

在香港,由於人與人之間聯絡方便,平台發展得很迅速;不過說到成效,就不怎麼顯著:政府終究沒有把 open data 大規模落實。對此,Mart 出乎意料地表示理解:「我慢慢學會一件事:你不能把政府看成一個單一龐大的體系,假設裏面的人都有相同意願和做事方法,一竹篙打一船人。事實上,政府內部很多人有自己對事的一套,常常在角力。有些人對 open data愛理不理,有些卻抱持開放態度,並不是一面倒只有反對 。但由於沒有一套完善的溝通/ 受理系統,我們要傳遞訴求,爭取資源落實就舉步維艱。」

儘管如此,Mart 依然語帶興奮:「是的,在荷蘭,政府一早接受我們的建議,落實執行了;在香港,每一步卻都是艱辛換回來的,所以更有滿足感!」

在香港的根越紮越深,很多香港人依然不問所以就把Mart當外國人看待:「我家住在旺角佔領區附近。那時候我一走到街上,就有人對我說,那邊很亂啊,你知道發生甚麼事嗎?我說我當然知道,我還在跟朋友替佔領的人寫app,希望讓動員容易一點呢!不過這也無可避免,人的腦袋喜歡走捷徑,好讓他們可以不費勁地理解世界。像我這樣金髮白皮膚,怎麼不是外國人?他們大概還認為,所有在港的外國人都是英文教師和銀行家,賺很多錢呢!這是一般的誤解吧。」Mart 笑。「我家出面,經常有南亞裔人士修理電線。我女朋友看見,也經常問電力供應商怎麼老是聘請外國人。實情是,他們有可能是土生土長的香港人,在港時間可能比我們長呢!我們都有妄斷的習慣。」

當然,你要是問 Mart 是否把自己當「外國人」,他是鐵定否認的:「甚麼是外國人呢?從別的地方來,就是外國人嗎?我出生頭六年待在英國,後來遷往荷蘭;我媽媽是巴西人,老爸在印度。也許是經常轉換居所的緣故,我的身份並不侷限於故鄉 - 應該說我很能跟身處的地方聯繫,了解它,關心它。當然,荷蘭是我兒時的家;但香港,絕對是我現在的家,這中間不存在衝突。 沒錯,我賴以理解世界的框架是在西方形成的,可是單憑這點,你不能把我定性爲外國人 - 外國人這個詞語,意味著你整個人也不屬於這個地方,既不會久留,也沒有嘗試了解身處之地。在英文裡,你可以把我稱為migran(移民)、visitor(訪客),但卻不是foreigner(外國人)。」

說到這裡, Mart有點惆悵:「我在這裡八年了,人們總是問我甚麼時候回家。他們怎麼不想想,我已經在家啊!上一代不是也有很多中國移民來港定居,一代傳一代,就慢慢變成香港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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