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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緣:記滬上一段萍水相逢

貓緣:記滬上一段萍水相逢

一/

去年暑假時我在上海公幹,旅居青年旅舍個半月,那裡位於上海黃浦區,百姓家多有養貓,周圍也住著為數不少的流浪貓。我每天漫步於民國時期的典雅建築之間,途經業經翻新的里弄小區時,總不難發現這些小傢伙躺在路旁,一臉自得,懶悠悠地看著路人。在我所居那座大廈,有一頭大黃貓常常在大堂門前徘徊,肚子鼓鼓,看似是懷了新孕。她要養活多幾張嘴,但找不到充足獵物,又無人收留餵食,惟有到處行乞討吃。

她很快便掌握人類起居作息,總於上下班時間出現,看到途人手上拿著食物或包包,便走上前先繞腳擦身,再抬頭喵喵叫,用一雙圓碌碌眼睛討食。誰又能抵禦一頭可憐兮兮的貓呢?就這樣我不時買些小肉腸,一截截撕下給她吃,趁她吃得津津有味,便幫她掃掃背、搔搔下巴。

有一天黃昏,天還未全黑,我一如往常,蹲在大堂門前,餵食、逗貓、取樂。正當我感受著貓科小動物對人類的誘惑力,身後有一把女聲問我,你也喜歡貓嗎?我就這樣從迷惑中驚醒,回過頭去,站了起來,眼前是一個年方十五、六的女孩子,笑容可掬。一如其他小城市來的女生,圓臉上不沾鉛華,已泛起一片健康的紅,天真的樣子卻略嫌土氣,頭髮沒好好梳起來,一撮瀏海斜歪歪地攤在高額上,又戴著一副無框眼鏡,顯得單眼皮下的眼睛更小,可這都是毫無掩飾的自然。

我們本來都站著,作自我介紹,閒聊扯淡,站得累了,不知不覺間就坐在門前階梯上,也不管髒不髒和路人目光,就這樣一直在聊,直到天色全黑、街燈亮起。不知何時,那頭吃飽的貓走到我們腳前,躺在中間,半閉著眼假寐,一邊聽著我們談天說地,一邊享受著無條件的搔癢和按摩。

二/

這個與我萍水相逢的女孩子叫阿玲,來自江西九江。她趁著學校放假,瞞哄家人,偷偷與兩位女同學跑到上海,這是她們第一次來這中國的經濟首都。香港人早已看厭的摩天大樓和繁華街景,對她們來說還是別具新鮮感。儘管上海影像早經電視劇、網絡和廣告傳遍神州大地,但大都會的震撼力並非幾個平板剪影所能盡顯,畢竟遙觀山景與身在此山中,箇中滋味大有不同。

阿玲嚮往大城市的五光十色,口中不離追求物質享受,且意識不到需要一點包裝遮掩,因為這追求源自對更美好將來的期盼,而不是齷齪的貪婪之心,縱使兩者導向同一目標。此個人目標可關乎我們對城市的理解和看法。對我而言,大都會如同名山,看上去似是萬變不離其宗,實則每一座都各有形象和靈魂,每一座都是橫看成嶺側成峰,表現社會結構和文明制度的多元美。但以名山象徵大都會,大概只會是書獃子的選擇,青春活潑的阿玲另有見解,大都會乃是一位位外國美女。

黃浦灘頭是遊客區,酒店、賓館和青年旅舍林立,加上點綴其間的三數酒吧,我們不難於街上看到外國美女。阿玲和我對外國美女的定義差不多,舉一個例,我們聊天時,旁邊剛巧有一位俄羅斯女人在等男朋友。我們不約而同地盯著她,白晢皮膚配上高窕身材,修長手腳成就一副天生的衣架子,牛仔褲、白襯衫的優閒裝因而分外醒目;以筆挺的鼻梁為中心,精緻分明的眼睛和嘴巴準確地坐落在鵝蛋臉上,薄薄的一層淡妝足以掩蓋任何瑕疵,這個聰明女人還懂得放下亮麗的稻黃色長鬈髮,襯托出那雙深棕色的眼眸。

雖則我和阿玲看著同一個美女,男性女性心中所想可是大異其趣。當我在欣賞外國異性的吸引力,阿玲碰上一個觸手可及的夢想,卻又遙不可及,只能投以羨慕的目光,結結巴巴地用英語搭幾句訕。俄羅斯美女隨男伴遠去後,這位天真的女孩子,歎了一口氣道:「我看上海這裡真多美女,我永遠都及不上。」然後向我逐一介紹滬上所見的外國美女。也許對阿玲來說,繁華鬧市太過空洞,摩天大樓只剩下死氣沉沉,惟獨一個個燕瘦環肥的漂亮肉體,還要來自異域的,方能生動有力地總括她對大城市的陌生感和迷思。

三/

旅人相逢,本已預期一訣永別,此近乎生離死別的覺悟將人際隔閡消去了一重。這個從此不見的陌生人,將帶著自己的故事和情誼,飄洋過海,沉澱於記憶深處,只待閒時回味,永不會挾著我們的秘密,再跑進我們的生活秩序,做成不必要的尷尬。如是者,過客之處反倒成為分享人生的好地方。阿玲當然也染上這旅客的情意結,而隨著她對香港和香港人的好奇心,這情意結深了一層,縮短了我們之間的距離。

阿玲從未來過我的家鄉,然而她已存有對香港的印象:香港是比上海還要繁華先進的大都會,香港人比上海人更上一層樓,而香港雖說歸屬中國,又不同於其它大陸城市,她要辦手續申請才能到訪,令這地方尤如另一個國度。於阿玲心中,我那一口帶濃重廣東話口音的普通話,荒腔走板又饒富趣味,為香港再平添多幾分異國情調。忽然之間,我被賜予雙重魅力,既來自一個更繁華先進的城市,又是一個能勉強用古怪口音說普通話的外國人。

四/

分享人生是一種等價交換,必須有一方主動分享,付出代價,另一方才有可能予以相等的酬報。平常忽而與別人訴說心中牽掛,難免感到突兀,反觀於轉瞬即逝的旅程,卻又合理不過,阿玲如是開始她的分享。自讀小學始,她一向是年年落榜,所以能升級,全因為家中有錢,以幾百塊一學分的價錢,一分一分地買足升級所需,單為升上高中她家裡就花了幾萬塊。她現在研讀藝術專業,其實也談不上有興趣,只不過最易買得上,又最易銜接大學。說到這裡,她話鋒一轉,問我:「香港也可以買學分嗎?」

我一向認為,人總喜歡聽不著邊際的話,明知大話也樂意接受虛偽的認同,特別是女人。但因阿玲願意分享她的人生,我也必須公平地說出真相:「這可是犯法啊,對其它學生不公平,香港絕無如此明目張膽的可能。」話音剛落,阿玲雙眉一蹩,臉色下沉,我深知要轉變立場已經太遲,惟有稍為轉移話題,介紹給她香港的廉潔、公義和法治。我不知道阿玲聽懂多少,可見她竟一臉著迷,然後笑著吐出一句似是憤世嫉俗的話:「你知道嗎?我們這裡只講權和錢。」

五/

我是唸歷史的,明白以文字表達語言的局限,斷章取義之害尚可藉細讀前文後理抵銷,可如若抽掉講者的面部表情、肢體動作和語調,一則幽默笑話就昇華為嚴肅認真的政治宣言,一段諷刺演講也淪為厚顏無恥的拍馬屁。所以,我要在此強調,當阿玲道出上述經驗和見解,她全不察覺當中重量,依然笑容可掬,因這就是她理所當然的日常生活,as a matter of fact,權和錢是毋庸大驚小怪的至高生存法則。這一刻,我總算是得出一個結論:阿玲生活於另一個世界,與香港全然不同。

我不能驟然批判阿玲的世界,因為相比香港,它根據另一套社會原理組成,當中對是非黑白的定義也大相逕庭,我們可以說內裡的人犯錯、做得不好,但難以責難這些無所意識的人應該負道德責任。例如對於學業操守,阿玲根本不會將此上升至所謂做人道德的地步,買學分升學只不過是另覓出路,習以為常地作弊也只值一笑置之,大家都睜一眼,閉一眼,毋須對無情飄渺的制度太過認真,甚或會問:「甚麼是制度?」我要強調,假設阿玲真的這樣問,她不會是嘻皮笑臉地明知故問,自鳴得意,應會是天真無邪地、真摯地求教。正因如此,我這次沒有說真話,只是唯唯諾諾,笑著不置可否。

阿玲可沒管我在想甚麼,接著細說夢想和願景,年紀輕輕的她自初中已初戀,戀愛經驗豐富,未來期盼嫁個好老公,結婚生子,她可是十分喜歡小孩子;不,還這麼小,找結婚對象前,先要搞定前途工作,那麼要離開九江,到大城市吧?離不開上海、北京、廣州…要不然到香港?!可她又捨不得舒服閒適、慢半拍的家鄉。這次我忍不住要說真話,妳不記得香港人是外國人了嗎,挺排外的,不懂說廣東說會給人瞧不起。於是她打消這念頭,轉而想著有一天留學外國,有錢的話就不成問題了,但去到那邊,那麼多美女,自己都給比下去…各位知道嗎?阿玲如此有一句,沒一句的說話,最是能令聽眾感到放鬆自在,甚至為遊子送上一點兒回家的幸福。

六/

要了解另一個人類,惟一辦法就是安靜地坐下來,聽她說話,和她談話,讓她集中於自己世界,言語會慢慢引導她說出不可思議的事。這只可能是兩個人之間的事情,一經第三人介入,魔力就會煙消雲散。所以,當阿玲的同學來找她,我們的交流就此結束,這不代表即時的告別,而是倒回天未全黑時的自我介紹和閒扯。又過了半小時,兩位女孩子請我吃一個甜筒,又特意為我開了一個QQ帳號,以備日後聯絡,贈禮和「保持聯繫」標志萍水相逢將近尾聲。

最後,話題快耗盡時,一個剛學懂走路的小女孩,她東歪西倒地走近躺在我們腳邊的貓,想摸她那鼓脹的肚,嚇得母貓一箭跑掉,原來場景至此蕩然無全。果然不久,阿玲微微一笑,低聲說:「都這麼晚了,你應該要洗澡休息吧?」於是我就此告辭,回青年宿舍梳洗就寢,明天再工作、餵食、逗貓、取樂;她則回到同學身邊,準備明天一早回九江,繼續學業,期盼著生活於繁華大都會的一天。就這樣, 「生命自顧自走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