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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港矛盾:從香港人VS 中共到香港 VS 中國?

中港矛盾:從香港人VS 中共到香港 VS 中國?

香港人對中共政權的抗拒,其來有自。

中共建政後,政治鬥爭不斷,社會發展日漸凋敝,對外信息封閉,變成一個相當神秘的紅色國度。為管制人口流徙以及特務活動,中共亦於中港邊境設置嚴密關卡,香港與中國內地,除卻數十萬計的內地難民來港尋求生活,以及親戚接濟以外,文化、經濟等領域的聯繫交流大幅倒退。偏偏,中共建政到改革開放這三十年,恰又成為了香港社會發展的關鍵期——大眾流行文化繁盛,正是見證。

香港的地理位置以及英殖民地身份,皆使香港成為清末革命黨人,以及後來國、共間諜之叢藪。四九年大陸政權易手,五六十年代,兩黨的情報活動更加頻繁,當時的香港的華人多半處於社會低下階層,苦於生計(除了少數進入了上流社會的華人精英,普遍華人處境,要到六七暴動後七十年代麥理浩實施一系列改革後,以及適逢經濟起飛,才得到顯著改善),對社會各種勢力,包括左右派皆是避而遠之,不干擾生活,也就唯有當睇唔到。而六七年左派受內地文革刺激發起反對英殖的抗爭,演變為暴動,民情於是傾向殖民地政府。香港人的集體意識中,對中共的恐懼與反感,於此播下種子。

八十年代香港前途談判,中共與英國達成協議,無視港人意願,雙方關係已見張力;八九六四,中共以極殘忍手段鎮壓民運,港人對這個即將接管香港的政權,希望幻滅,港人難以信任中共,矛盾終於成形。然而回歸已是定局,沒有移民的港人,大多感到無力,社會彌漫消極犬儒的氣氛,厭共多於抗共。九七以降,中共在不到數年的所謂蜜月期以後就開始步步進逼,公然違反承諾,以一國壓倒兩制,終於迫使香港人走向抗爭。人心不回歸,中共最應該捫心自問。

以上粗略地勾勒了香港與中共政權關係的發展過程。然而,甚麼時候開始,香港人的抗拒,由中共政權延伸到中共治下的中國人民呢?

長久以來,相當部分的學生、知識分子都懷有強烈的中國民族感情;而很多香港市民自己或者長輩都是內地移民,與內地的親戚仍有聯繫,與內地有血濃於水的同胞之感。改革開放初期,兩地接觸來往增加,有些香港人確實抱著優越感,視內地人為窮親戚、阿燦(影視作品便有不少這類刻板形象),然則大致上相安無事。八九年,港人積極支援中國各地的民運,源於恐共,但當中亦不免同病相憐——不管是內地人抑或香港人,都面對著同一個專制政權。

乃至零八年北京奧運前夕,國內出現了一些徵兆,令人期待奧運會是中國進一步改革的契機。當時香港的國民身份認同,高漲了好一段日子,不料奧運後很快希望如泡沫幻滅,國民身份認同創新低,但仍未至於普遍敵視內地人。短至幾年前,社會仍較留意內地民運人士的情況,同情他們的處境,關注李旺陽、聲援劉霞。今年七月以來內地大批維權律師被捕、被失蹤,事態非常嚴重,輿論反應卻顯然冷淡,仿佛見怪不怪,事不關己。為甚麼香港近年會出現厭棄一切與中國沾邊的人、事、物的現象?

冰封三尺非一日之寒。

中國號稱世界工廠,可惜產品質素差強人意,出品的電器、機械,安全往往成疑問。無良商人製造黑心食品,為私利殘害人民,道德淪落至此實在令人瞠目結舌。而香港許多食物、食材俱來自內地。每隔一段日子,便出現檢測出問題食品,而問題食品,大多來自內地。三鹿奶粉、毒大米、地溝油,已經使得「中國製造」形象破產。不少香港人最初開始留意、支持本地農業,並不是因為城鄉連結、生態環保的大道理,而是內地農產品不可靠。

若果負擔得起,很多人都會選擇避開中國貨,買其他地方的貨品——其實又何止香港人如此?

2003年開放自由行政策,大量內地遊客湧港,雖然創造了商機,令香港經濟從沙士時期的谷底迅速反彈,然而,自由行卻逐漸失控,氾濫成災,由遊覽觀光、購買高檔貴價產品,已經發展到橫掃進口日用品零食奶粉化妝品(是的,他們也信不過內地產品。來香港買不但有保證,而且因為關稅、匯率便宜一截),儼然當香港一家大超市,更加滋生水貨問題。源源不絕的購物客、水貨客何其擾民(尤其是北區和東鐵沿線地區),亦加劇了香港租金飆升、物價飛漲、店鋪單一化等等問題。

部分遊客的不文明行為和暴發戶嘴臉,更令香港人先是咋舌繼而惱怒,最後演變成怨恨。當然不是每一個內地人都這樣,但耳聞目睹太多內地遊客的醜行怪事,兼之每天承受著內地遊客帶來的衝擊,確使愈來愈多香港人厭惡內地人,矛盾愈見尖銳。正如一所學校,不需要每一個學生都頑劣,只要有幾單案例上了報,就足以嚴重破壞校譽(更何況內地遊客的往蹟......)。觀感往往就是如此形成,當然,公允與否,是可以質疑的。

香港社會的怒火,也燒到新移民身上:好吃懶做eat sleep recycle拎綜援爭公屋,對社會無貢獻無意融入本地而攤分香港公共資源,「我們父母挨生挨死打拼出香港今天,你地埋嚟伸手就攞」,各種各樣的指控,無日無之。

事實上,世界各地不少城市都面對資源緊缺、僧多粥少的問題,社會皆出現排斥新移民的聲音,甚至內地大城市如北京、上海,對從二三線城市以及農村來的人,都有相當大的意見,絕非香港獨有。而旅遊業衝擊當地社會生態、自然生態的例子,更是不勝枚舉。

只不過,香港的情況因政治而變得特別棘手。

第一,香港政府須聽命於內地政府,卻沒有將港人聲音向北京反映從而改善政策。新移民的審批權不在香港政府而在內地當局手上,而特區政府令人感覺它並未盡力向中央爭取審批權。到底內地批多少人、甚麼人下來,香港市民本來已經對中共缺乏信心,看著一堆抽象的數據,只能憑自己生活所知所感,對新移民帶來的資源壓力,自然恐懼有加。

自由行,以至購買東江水皆如是。特區政府有如傀儡,事事順從北京旨意。香港人完全未能透過制度內的影響這些切身的政策,任由中央宰割。

第二,香港政府從屬中央以外,為換取本地大商家支持,政策向來傾斜商界以作酬庸,立法會更被功能組別所綁架。而不少官員與商界的關係更是水乳交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自由行開放十年,普通市民感到受害遠遠多於受惠,地產商、部分商家則依賴內地客源大賺其錢,成為自由行政策下的既得利益者。一向親商的香港政府,空有重視民生的口號,而缺乏調和商民利益矛盾的膽識與行動力,結果政策、發展遺害總是由市民埋單。

高官說要「做大個餅」,香港的餅是大了,經濟多年以來都有增長,可是,香港的制度根本發揮不到所謂滴漏效應,餅的絕大部分,以及增加的部分均為大商家所鯨吞——他們吃到肚滿腸肥,遠遠看著一般香港市民和新移民,為了爭奪剩下的餅碎而大打出手。

叫香港人集體焦慮的上樓問題,便是如此。市場樓價無止境地上升,完全脫離市民可以負擔的水平。所謂「雙辣招」一出,地產商已經裝作痛苦得好像吃了指天椒一樣滿地打滾,政府哪敢再來真正的辣招,得罪他們?另一邊廂,香港公共房屋的供應又長期不足(這也是為甚麼私樓價格可以炒到如此瘋狂的一個重要因素),公屋輪候冊長不見尾。不時坊間又有傳聞指,新移民上公屋特快,一股怨氣無處渲泄的香港人,不免認為政府偏袒新移民,讓新移民擠佔公屋,令他們要挨貴租住劏房。

第三,特區政府雖上有中央主導,下有商家牽制之餘,本來仍有不少回旋空間可以造福港人,奈何其管治質素,每況愈下。

港府公共政策之短視,亦見諸雙非一事。內地孕婦乘自由行之便湧來香港誕下雙非嬰兒,帶來的不止於醫院婦產科一床難求的問題。莊豐源案判決後,雙非孩子法律上是香港人,享有香港的福利,需要各種資源配套。然而,單是教育一項,政府已經處理得一塌糊塗,先是幼稚園,然後又到小學學位不足。如此一來,焉能不助長香港人對內地人的怒火?有雙非家長指,「要不是我們來讀,你們的學校都沒人讀」,一時瘋傳網絡,除卻因為其狂妄自大得可笑,更加是因為政府處理失當,令香港人每天受著與超乎香港可以承載的外來人爭奪資源之苦。

普羅大眾之所以感到內地人民都是對香港的威脅,大背景當然是西環治港日益露骨,紅色資本進佔香港經濟。但也許,更為直接的原因,是因為特區政府無力(可能也無心)處理,甚至反而加劇了內地人對這個城市的直接衝擊,尤其是自由行及其衍生的水貨問題,日復一日大軍壓境,影響日常出入之外,商人為了取媚他們,已經將香港的商場街道都換上他們愛逛的店鋪,做他們的生意,不少社區因而面目全非,香港人的危機感如何能不飆升?

特區政府在內地遊客帶來各種社會副作用浮現後,因為上述的三個政治死結,非但未能處理問題,連補救措施也欠奉,更屢屢附和商人的語調,叫忍無可忍的香港人包容、等無可等還等多班車,一次又一次因為堅離地言論釀成公關災難火上澆油,卻從未吸收教訓。

情況惡劣到一個地步,香港人產生了這樣的感覺:政府不捍衛反而出賣香港的福祉,處處偏袒內地人。

近日港鐵忽然禁止大型樂器入閘,激起如此大的民怨和示威活動,除了因為港鐵事故頻繁車費狂加,還有一點正是,人們不滿港鐵「愈嚟愈似特衰政府」,欺善怕惡,抓帶著樂器的學生,卻放過水貨客。不少香港人感到,內地人在香港,好像有特權。甚至有人質疑香港政府是否刻意縱容大陸遊客、新移民,以配合北京全面接管、同化、殖民香港的一環。

政治,很多香港人可以假裝當看不見,可是每日擦身而過(或者撞個正著)的自由行旅客,卻構成實實在在的滋擾。一個個具形、具象、具體的雙非、新移民、自由行,給香港人的觀感,就是內地那一套政治經濟社會文化價值觀的化身,不斷衝擊香港。

很多香港人都強烈地感覺到,內地人,不可能是同胞。他們與香港人並非甚麼「共同體」:他們是不可一世的強國人,頤指氣使,自視為恩主,他們是無法無天的野蠻民族……總之非我族類。甚至有人聲言大陸人DNA本如此——真誠相信DNA論的,不知有幾多個,但叫好者卻不在少數。這足以反映,香港人對現狀何等憤懣。

「支那政府專制,支那產品惡劣,支那人民核突野蠻」,凡是中國的,都糟透了。倒過來,因為凡是中國的都不好,所以那裡的人也沒好東西。

從抗拒中共,到抗拒中國製造,再到抗拒中國人,抗拒與中國的聯繫,中港矛盾,就是這樣從抗拒中共,蔓延到抗拒一切與中國有關的人、事、物。

香港本身,與中國從來都是若即若離。香港位處中國邊陲,文化自古與中原地區即有相當距離,英殖民者固然出於私利,客觀上卻將香港開放予世界。前文述及,紅色中國封閉的幾十年,香港則發展了一套華洋掺半的文化(並不一定優勝,但與內地明顯有異)。城市因其歷史形成獨有文化本是常事,香港卻被大一統主義者認為是「未完成的中國人」(所以要「去殖民化」?)。而當香港因此而與內地有矛盾衝突時,都會各種崇洋媚外、分裂主義等等言過其實的指控。不堪外來人過多造成龐大壓力是港人仇視大陸,爭取民主是港人受了外國勢力煽動、台獨港獨合流,我們對中共有意見,就是不愛國要再教育……

中共是將香港人徹底逼到了反面。香港人向來對歷史與身份感覺淡薄,近年迅速冒起的各種本土主張,其實是這樣逼出來的。

中共以大一統思維整治香港,再談一萬次中港融合,也只會加深矛盾。問題是,香港應該如何自處,如何免於被當前的中港矛盾牽著鼻子走?我們應該徹底揚棄抑或繼承文化中國/華夏的想像?如果揚棄,我們有甚麼新方向?如果承傳,我們又可以如何做?

中大國是第三次傾莊
主題:中港矛盾
日期:十月九日(五)
時間:1900-2100
地點:邵逸夫夫人樓G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