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即捐款

政治與人格──寫給參與議會選舉的從政人

政治與人格──寫給參與議會選舉的從政人

攝:Alex Leung

11月22日是區議會選舉日。雨傘運動對這次選舉會有甚麼影響?有多少個傘兵可以成功著陸(獲選)?傘兵的參選是否只是對泛民票的再分配?這些關注對一年後的立法會選舉可能有些啟示,但我較關心參選人的從政熱忱和他們對政治領域的了解。

要回答我的關注,我們需要先認識議會政治是一個甚麼領域。議會政治主要是由權力決定嗎?它主要以成果來衡量從政人的成就嗎?道德在議會政治有作用嗎?道德在議會政治是否只不過是從政人的政治籌碼?就此,我想起韋伯 (Max Weber) 一篇寫於1919年的文章──《以政治作為一種志業》。與本文有關的課題,第一,他提出的心志倫理與責任倫理之別。第二,他提出召命對從政人的重要性,尤其他痛貶力斥從政人的虛榮心,陶醉於沒有結果的亢奮。

簡單來說,心志倫理與責任倫理之別是倫理學上的義務論與目的論之別。韋伯認為宗教倫理屬於心志倫理,因為宗教倫理關乎無條件順服,也不以結果來衡量決定和行動(即「基督徒只需作對的事,而結果就留給上主」)。他用的例子就是《聖經》的山上寶訓。至於責任倫理,它屬於政治倫理,因為它的決定和行動是基於審慎,而非關乎終極。再者,政治領域是一個兩惡擇其輕的世界,而非絕對,也非一個只由對與錯決定的世界。就此,韋伯說:

誰人想參與政治和以政治作為志業的,一定要認識倫理的矛盾。我重複,他需要讓自己進入已潛入一切暴力中的殘忍力量……那些尋求靈魂救贖的,為自己或他人,不應該在政治領域中尋求,因為政治的不同任務只可以透過暴力來解決。政治的天才或政治的魔鬼與上主是愛存在內在張力,而這張力帶來不可復和的鬥爭。(1 )

按韋伯解釋,政治領域是以結果作為量度決定和行動的領域。它是以理性和驗證為主的世界,沒有先設價值,只透過可預期結果而競賽。所以,強調絕對性的心志倫理與現代性政治領域的性質格格不入。雖是如此,但韋伯不是將心志倫理完全對立於責任倫理,反而他說,在有些時候「我們只能說,『這是我的立場,我沒有其他選擇。』」他說,只有那以政治為志業者才能結合這兩種倫理。

就著「志業從政人」,韋伯提出他要有三種人格上的條件,分別為:熱情、責任感和判斷力。他說:

所謂熱情,就是對一個「因」的投入和擁抱,不論這「因」是神或是魔鬼,他是全然的主人……(它不是)稱為「革命」的狂歡會中,一種不會有任何結果的「以理知上的有意思為尚的浪漫主義」。

只有熱情是不夠的。政治家不在於熱情本身,而是要在用熱情來追求一項「踏實的理想」之同時,以對這個目標的責任為自己行為的最終指標。因此,判斷力是需要的……就是心平氣靜如實面對現實的能力。換句話說,也就是一種對人和事的距離。(2 )

一方面,韋伯用志業 (vocation) 一詞來描述進入政治領域的人。他以志業(vocation)對立於非志業 (avocation),即志業從政人有別於那些間中的從政人。前者視政治為其專職,而後者滿足於間中投票或滿足於履行其公民責任。另一方面,志業關乎對某一價值或信念的委身,而志業這字的運用跟基督宗教分不開。按基督宗教理解,志業是從上主而來的召命。因上主召命的緣故,被呼召者不是要滿足他個人理想或利益,而是被更高道德的召命所要求。在召命下,個人榮辱與成敗不是他行動和決定的準則。當然,韋伯沒有企圖將政治領域再魅,也不相信政治可以容納心志倫理,但從政人是「為政治而被呼召」。這呼召成為他的熱忱,但他需要踏實地追求理想,並按理地、沉住氣地、按比例地面對現實,因為這是政治領域的倫理。相反,沒有這份熱忱,「踏實地」、「按理地」、「沉住氣地」和「按比例地」等只屬於權術的運用,沒有價值和目的可言。熱忱對從政人的重要反映政治不可能不探討道德。或許,韋伯寫作《以政治作為一種志業》的年代正是德性倫理衰落的年代,以致他將宗教倫理等同以義務倫理為基礎的心志倫理。(3 ) 所以,我認為韋伯要支持的不是將政治領域約化為一種效益主義和目的論,不講價值,而是他對從政人有很高的道德要求(德性)。事實上,只有有熱忱的從政人,他才能以實踐智慧在政治領域踏實地、按理地、沉住氣地,以及按比例地等作判斷。

讓我再作補充,韋伯提出從政人以政治作為一種志業的重要性有兩個含意。第一,縱使解魅世界拒絕以宗教作為代表的心志倫理,但這並不等同價值理性在政治領域沒有角色,反而德性倫理對從政人尤其重要。例如,韋伯特別批評從政人被虛榮心所主導。第二,雖然韋伯也批評現代性的傾向(即工具理性取代價值理性),但他清楚指出政治領域屬於工具理性的。一方面,從政人不要天真的以為政治領域只是價值的堅持和應用;另一方面,從政人不要將人們淪為工具,為個人利益服務。基於以上兩點,從政人要有熱忱,不是個人權力伸延;政治需要有以政治為志業的從政人,而非只懂計算的從政人。對於從政人,黃宇翔有這樣的評論:

所謂政治家,是以政治為家。以身任天下後世的理想從政者,以政治作為一生中不朽的使命,兼具理想與行動的魄力,並為之「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如此高風亮節當然值得肅然起敬。

所謂政客,則以政治為其人生過客,他們所著眼的不是那些「治國平天下」的宏大理想,著眼的是如何通過政治為自己攫取利益。但當然,政客深明自己的利益某程度上建基於人民的支持,所以仍會不時裝裝姿態,做些代表民意的粉飾工夫,只是萬變不離其宗,所著眼者仍為自身之利益。而人類向來均為自私的動物,為利而來、為利而去,其實也沒甚麼好責怪的,只要不以一己之利而損害天下利其實也就不算得差了。(4 )

政治家與政客的分別是否如黃宇翔所說?我們無需就這界定有過多爭辯,反而他說出有熱忱與沒有熱忱的從政人的分別。熱忱不是對從政人的額外要求,而是從政人應要有的德性。從政人的熱忱不代表他能成為一個有成就和出色的從政人,因為他需要學懂和掌握「踏實地」、「按理地」、「沉住氣地」和「按比例地」等的意思。然而,我認為「踏實地」、「按理地」、「沉住氣地」和「按比例地」等不是亞里士多德所講的道德德性的「中庸」(means),而是他所說智性德性的實踐智慧。

以上我對從政人的熱忱和召命的關注可能並不太適合傘兵的參選人,因為絕大部分的傘兵都是有熱忱和有道德,並堅持之。相反,他們需要認識政治領域的責任倫理。或許,我不太擔心從政人不會掌握政治領域的責任倫理,反而我常看見當下很多從政人漸漸以責任倫理取締熱忱,他們已談不上有更高價值的呼召。再者,在扭曲的議會政治中,我認為從政人的熱忱和召命比懂得如何「玩」政治遊戲來得重要和基本。

龔立人
香港中文大學崇基學院神學院副教授
香港基督徒學會義務總幹事

注釋:
1. H. H. Gerth and C. W. Mills, From Marx Weber: Essays in Sociology (London: Routledge and Kegan Paul, 1948), pp.125-126.
2. 同上。
3. 1958年,Elisabeth Anscombe一文 ‘Modern Moral Philosophy’ 改變了當時對規範倫理學的理解。
4. 黃宇翔:《政治家?政客?政棍?》,2014年1月31日 (http://www.inmediahk.net/node/1020550) (瀏覽日期:2015年10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