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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宮的原則(還沒有名字的學問之一)

迷宮的原則(還沒有名字的學問之一)

我已經忘了是在哪裏看到,忘了那是個小說還是真事,也忘了對話雙方是誰,總之我記得如此一段對話場景:

甲站在乙那排山倒海的書牆之前,仔細觀看,試圖在這看來十分凌亂的書籍排放方式中找出一套組織原理。乙見狀,笑了一笑,說:「算了吧,你是看不出來的」。

在我的記憶當中,乙的微笑和語氣似乎帶着一種自豪,甚至嘲諷。那大概是因為他真有一套深藏不露的書籍分類原則,體現他的閱讀愛好,他的知識結構,以及他對世界萬事萬物分類的方法。只不過外人無法窺測,怎麼看也看不明白。如果書籍整理的系統也是一套世界觀的話,這個藏書豐沛如海的乙則是一個迥異世界的主人,他在我們的世界之中佔據一點,並且據此張開一面扭曲的鏡子,映照出其物理律則與我們所知者全然不同的宇宙。

這和隨意的混亂完全是兩碼事,例如我自己的藏書,我每天站在書堆面前都看不懂那究竟是怎麼回事,我每次找書都似乎能夠聽見自己的書架在嗤嗤地笑:「別費事了,你是看不懂的」。一個人的藏書是不是有秩序,因此不可能決定於旁人明不明白,而在於那些書的主人是否心中有數。

但是圖書館不可能這麼任性,因為那是個要開放給其他人參與的地方,就像知識之所以為知識,總得有點穩定的客觀標準,不能胡來。圖書館分門別類地存放人類知識,也容納了不同讀者的想像;可它自己不是一個夢,它只是個讓大家各自做夢的地方而已,安靜、整齊,乾淨,幾乎有些醫療診所的味道。

麻煩的是知識分類架構不一定客觀。經過傅柯在《詞與物》的普及之後,波赫士筆下那「某部中國百科全書」的動物分類法已經變成老生常談了。根據畢生喜好玩弄知識與圖書館意像的波赫士,這套動物分類方式是這樣的:「一、皇帝所有的。二、有芬芳香味的。三、馴順的。四、乳豬。五、鰻螈。六、傳說中的。七、自由走動的狗。八、包括在目前分類中的。九、發瘋似地煩躁不安的。十、數不清的。十一、渾身有十分精緻的駱駝毛刷的貓。十二、等等。十三、剛剛打破水罐的。十四、遠看像蒼蠅的。」這自然又是波赫士的玩笑,中國人就算再古怪,也怪不到會想出如此荒誕的分類法的地步。傅柯一本正經地引述這則趣談,只不過是想要用它衝擊我們今人所想的知識組織原理,讓我們了悟這個世界上並非只有一種客觀的秩序。多元的知識架構是存在的,多元化的百科全書是可能的,另一座使人暈眩的圖書館也或許是真的。

目前設在倫敦大學旗下的「瓦堡研究所」(Warburg Institute)的圖書館不開玩笑,四層建築分別存放了以下四大類書籍:「一、圖像(Image),內含前古典時期至現代的藝術。二、字詞(word),重點在西方語言及文學中的持續動機及形式。三、定向(Orientation),從魔法、宗教一直到哲學與科學當中漸進演變的西方思想。四、行為(Action),在社會習俗及政治架構當中保存並轉化了的古代模式」。如果這個基礎分類還不能讓你迷惑,試着走進去看看,你會發現有一整排的書架側標上頭寫着「魔鏡」(Magic Mirrors),另一排的類型則屬於「邪眼」(The Evil Eye)。總而言之,這是一座完全顛覆了我們平常習慣分類方式的圖書館,裏頭書籍擺放的辦法叫人意外,語言教學手冊貼着經院神學,阿拉伯占星術大全之後是文藝復興哲學家費奇諾(Marsilio Ficino)的《生命三書》。

這座圖書館的創始人是阿比·瓦堡(Aby Warburg,原名Abraham Moritz Warburg),生於一八六六年,卒於一九二九年,一個德國猶太銀行家的長子。他自小就對家中彌漫的保守宗教氣氛不滿,也不喜歡那個時期上層猶太人社會的種種習慣。那年頭,有地位有財產的猶太家庭總是希望孩子繼承家業,要不就當個專業人士,例如律師或者醫生。雖然德語世界的許多猶太家庭也很鼓勵子女走上學術和藝術的道路,可瓦堡這一家所定居的城市漢堡是不同的。這個富庶繁盛的港口一向只以商業著稱,一直以來都沒聽說過它在文化上有何貢獻,放在過去的德國,大家對它的印象大概就和如今不少華人對香港所抱持的浮泛看法差不多。海涅對它的形容就是大部份德國人心目中的漢堡:「它的『精神』不受宗教或巫術的統治,它只聽命於金錢」。阿比·瓦堡不願意做個銀行家,性情有些內向又不太穩定的他只喜歡看書,尤其是那些附有插圖的書,他能在裏頭找到通向某個神秘境域的入口。於是在十三歲那年,他私自和弟弟馬克思·瓦堡(Max Warburg)達成協議,將長子繼承權完全交給弟弟,條件是將來無論他想要買什麼書,弟弟都要付賬埋單。阿比·瓦堡自此專心買書讀書,當年才十二歲的馬克思·瓦堡居然也信守承諾,一輩子支持哥哥,不管他想要的書有多稀罕多昂貴。

「瓦堡圖書館」的基礎便是阿比·瓦堡的畢生藏書,今天它的分類原則和排序方法也大致依循了他當年的做法。假如這一直只是他的個人收藏還好,再古怪再讓訪客糊塗,換來的也許只不過是主人家的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然而,身為新近成立的漢堡大學教授(這個學校也是馬克思·瓦堡有份資助創建的),他好像不能那麼自私,必須把好東西拿出來和大家分享。然後這套私家藏書就此公開,接待了一批又一批的學者,其中一個是後來大名鼎鼎的哲學家卡西勒(Ernst Cassirer)。他來的時候還是剛剛受聘到漢堡大學的哲學系教授,正在埋頭撰寫名著《符號形式的哲學》的第一卷。離開時,他對阿比·瓦堡的副手說:「我再也不會來這裏了。要是再回到這迷宮裏來的話,我一定迷路」。後來,他又解釋:「瓦堡圖書館不只是單純的藏書,而是一堆問題組成的目錄。刺激我產生這昏頭印象的,並非藏書的主題領域,而是這個圖書館組織排列原則本身,這個原則遠比主題涵蓋範圍還重要。」那麼,這個原則到底是什麼?

原文刊在蘋果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