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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血尋梅》:想像或者也有極限

《踏血尋梅》:想像或者也有極限

《踏血尋梅》是導演翁子光的第三部作品。我對他上一部執導的《微交少女》只有風聞而未曾一睹,有印象的原因是當時媒體報導都說翁子光請來溫碧霞與麥德和助陣,彷彿拍《靚妹仔》續集。我以為,翁子光對電影主題的計算頗有意識,今次《踏血尋梅》,便改編一宗2008年的援交少女碎屍案,未上畫已經話題哄動。

正如許多對《踏》的評論一樣,我認同翁子光是借一宗凶案,以類型片的外殼,探討香港社會各種議題與人的心理之間的角力。查案過程因飾演凶手丁子聰的白只的自首而跳過,導演的眼光落在「人為何要殺人?人又如何會求死?」這兩大命題。

先利申一下,我是看原汁原味的導演版,相信會較能體會導演的創作意識吧?

然而,我卻感覺導演十分尷尬,因為他解開不了他自己設下的命題,去不了原本他想去的地方。電影分了好幾個章節,對於丁子聰、佳梅、臧sir三位角色各自遭遇有詳細的描寫。導演的意圖很明顯,他想說人之所以殺人,人之所以求死,各有前塵,三個故事展開,無疑吸引眼球,卻怎也挑動不起我內心的情緒。

人何時才會想死?人怎樣才會想殺人?除了他們人生路上許多遭遇,除了導演很用心的編排,更重要的是那些人物的內心,前塵總總,那一天子聰與佳梅的遇合,才是關鍵。導演處理得很尷尬,他想說,子聰與佳梅兩個孤獨的人,被社會的大他者不斷排斥,遍體鱗傷下找到彼此(好多個晚上的長談),性愛就好比兩人互相舔傷口,怎麼看都像慰藉的過程。於是(?)佳梅脫口而出的「我想死」換來子聰的牢牢掐住她頸項的雙手,佳梅的死欲孰真孰假?我自問判斷不到,不過我相信,人萌生真正的自殺念頭的時候,其實未必會與之前的經歷有強烈的扣連,一片風景,一件小事,都可能使之爆發。人的死亡是如此的不穩定,沒有確實的原因可以一概而論。或者兩人的愛與孤獨共鳴,促成了一者殺,一者亡,但既然成全了佳梅,何以還要碎屍?丁子聰的解釋十分含糊,可能反映了導演無力解答的曖昧:「唔想佢似一個人。」為什麼?很難相信這句話會從一個從事搬運司機的小混混口中說出,然後卻沒有然後了。

我很記得電影開場的一幕,佳梅的同學因情緒失控而「界手」,那是中學時代不多不少也經歷過的情景。我明白少年少女會因失戀或者其他壓力而「界手」,但是不是所有「界手」背後都完整反映出那個人的死欲?我以為不是,但佳梅卻直接了當地問社工:「為什麼人會想死?」可能她是新來港人士,可能她有一種為死亡而著魔的狀況,但我會為她的問題而感到困惑,這個開場,我感覺佳梅就好似一個上好鏈的洋娃娃,舞動,直到死為止。

人的死是多麼的複雜,也許極端矛盾。白只演技好的沒話說,但角色本身設計有缺陷。被害者的背景相比凶手,創作團隊較能從資料搜集中建立完整的角色,我認為佳梅的角色比丁子聰更要立體。白只的角色,丁子聰,在真實案件中無來由地殺死援交少女,繼而碎屍,更把人肉混到街市去,人頭也拋到海中,如何把這純粹的惡意改成愛與孤獨的驅力使然(如果戲裡白只帶著愛意將佳梅碎屍,還把頭顱帶上巴士到九龍城碼頭,那是嘔心!),這是對編導的極大考驗。可是白只的角色設計失敗了──家庭背景、母親背後象徵的女性或引申的女體情結、與「女神」連番糾纏的情感失敗、最後的心理醫生與父親的「解畫」──無不顯得進退失據,欠有力的推進,甚至某些處理「為包而包」,屬添足之筆。

結果是不明不白的殺,令人困惑的死。以前上課曾聽過一個編劇分享自己的故事:他寫的歷史劇有一幕講述周恩來親自帶隊,把某國民黨員一家滅門。他說他無論怎樣想像,還是下不了筆,幾經苦思,最後把劇本束之高閣。我想,去到人的極端的心理狀態,如何妥當地呈現出來,對每一個創作者而言,都是莫大考驗。屈原抱石投江,尚要「忠怨去死」層層複雜交錯矛盾,更何況今天的香港,社會如此冷漠又殘忍,要了解得到人之殺,人之死,談何容易。

無論動殺還是求死,我感覺,導演還要再多加努力,才能直面,才能想像,要是畢竟全功,這電影有成為經典的潛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