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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文本筆記:《樹大招風》

電影文本筆記:《樹大招風》

(1)序

雖然《樹大招風》乃由三個導演分開拍攝再剪接組合而成的電影,但在杜琪峰的統籌下組成嚴謹的文本,留下極大的閱讀空間。不過,在這個嚴謹的大文本下,三位鮮浪潮導演各自有發揮空間,可以在《樹》的大框架下再作個別文本閱讀。因此,《樹》這個電影文本有兩個閱讀層面-三個大賊個別故事的小文本與三個部份組合在一起的大文本。電影吸引的地方在於大文本的細緻嚴謹無礙小文本發揮,兩個層面的文本結合成就一部層次豐富的電影,而且見影評人與觀眾有不同角度的詮釋,也看到文本的開放性。

近年香港電影急於尋找本土回憶,確立某一種香港人身分,但往往野心過大而有損電影的可觀性,邱禮濤就是其中一例。我們看到有電影人有話想說,但在怎樣說的關節上卻好像還未找到適切的語言,時而太大膽露骨而失去開放性與想像,時而太含蓄而不見重點,而《樹》不失為這股迷失潮流中的成功嘗試。

(2)大文本:另類角度看香港人

《樹大招風》的背景設定在香港回歸前,三個大賊卓子強(以張子強為藍本,陳小春飾)、季正雄(以季炳雄為藍本,林家棟飾)及葉國歡(以葉繼歡為藍本,任賢齊飾)各自在自己的進退浮沉問題間掙扎,卓子強為求挑戰而尋找季正雄與葉國歡,希望合作幹一番大事業,最後各自受挫,大賊傳奇終結。整部電影在真實與虛幻間穿插,不熟識大賊戰績的觀眾難分真偽,但即使是多年輕的觀眾,相信大多都聽過張子強、季炳雄與葉繼歡的大名。

電影雖然由三個年輕導演執導,但由杜琪峰、游乃海共同監製及策劃,電影的框架明顯有話想說。近年不少電影急於尋找屬於香港人的回憶與身分,但影像都傾向正面。這次《樹大招風》找來三個十惡不赦的大賊做主角,竟然出奇地輕易引起香港人的共鳴,我們才驚覺回歸前的港人亦正亦邪,未必如想像中的美好。

據說杜琪峰給三個導演的主題是「貪嗔癡」,三人先共同寫劇本、做研究,然後才各自發揮,經過長時間蘊釀與製作,才能夠拍出驚艷的劇張力。永不停步並追求挑戰的卓子強是「貪」、 嘗試忍耐最後卻對眾生厭惡憤恨的葉國歡是「嗔」、因果迷亂而不顧舊情的季正雄則是「癡」,與其他尋找港人身分的電影不同,《樹大招風》從回歸前歷史打撈出來的香港人性格是佛家云的三不善根,而不是那種「回憶總是美好」的所謂「獅子山精神」。

話說回來,雖然香港當下社會運動頻繁,關注政治、公義的青年人數目不斷上升,但回歸前的香港曾經是一切金錢掛帥的文化沙漠,香港人政治冷感也欠人情味。香港也許從來不缺《狂舞派》裡有夢想的年輕人,但失去夢想、只追求金錢、麻木不仁的成年人也從來沒有消失過。從卓子強、葉國歡與季正雄的故事,成年觀眾也許能夠隱約看到自己。

急着尋找港人身分的根,正如卓子強四處尋找葉國歡及季正雄的下落。經過尋找與迷失,原來三個大賊一早已在「風滿樓」相會。如何解讀﹖可以是港人文化身分的根一早在歷史的某個時點成形,現在的塑造與尋找不過是一種迷失;可以是三種回歸前的港人身分與性格在回歸後失散,然後謀求重聚,但結局黑暗。不同解讀,沒有衝突,可以各自修行。

當然,電影感覺沒有將港人描黑,各大賊的形象亦正亦邪,這一點可能是大文本的框架由小文本的導演主理,於是產生奇妙的化學效果。這一點容後討論。
總括而言,回歸前的香港與「貪嗔癡」的主題,我認為是大文本的獨特之處。

(3)大文本與「風」的意象

電影以「樹大招風」為題,主題曲則是《讓一切隨風》(歌詞「你似北風吹走我夢」重複穿插於電影當中),三個大賊的相會在於「風滿樓」,令「風」成為《樹大招風》的重要主題。關於「風」,在電影中可以找到數個對應的衝突:「招風」與「隨風」、風向的轉換(向南與向北),最後是這些衝突最後形成的風風雨雨(不安)。

既然《樹》是三個大賊的傳奇,「樹大招風」中的「樹」自然是三個大得能「招風」的大賊。尋找回歸前的港人身分,不得不談其能樹大招風的氣魄。回歸前十年的香港經濟繁榮,為中國內地所羡慕。三個大賊震驚中港兩地,卓子強尋找葉國歡,後者以前的頭子也騙他到內地謀求合作;葉國歡在打劫後的財力能到內地搞大規模的走私生意;季正雄雖然努力隱藏身分,但還是掩不住其光芒(於是透露知道他身份的人才會被滅口),而他做案用的也是內地的「省港旗兵」。三個大賊當年能呼風喚雨,就算「收山」與否都可以「招風」。

不過,風向能轉,三個大賊走進內地卻遇到不同的困難。卓子強到內地不及地頭蟲,因為貪念而被捕;葉國歡努力融入內地商業文化卻處處受辱,最後無功而還;季正雄找來的小兵不醒目,兩小兵招來殺身之禍之餘,殘留在鈔票上的血跡讓大輝(姜皓文飾)起疑,最後大輝才會逃走報警。三個曾經在香港吒咤一時的大賊雖能招風,但結果風向一轉,三人直接間接、或多或少反而「北風」摧殘。

能「招風」的大人物與北風的關係與態度有同有不同,卓子強認為自己天下無敵,可以單人匹馬到內地與其他頭子接洽;葉國歡則放下以前作為頭目的兇悍,成為一個謙卑忍讓的商人;季正雄以同一種模式與中國內地平等合作,但內地卻漸漸不滿(提供「省港旗兵」的連長不滿、旗兵也要求更多)。「隨風」與「招風」,大概正是香港人身分陷於迷失與衝突的主要根源,也是回歸後香港滿成風雨的主因。

大賊落網或中槍,本應是惡有惡報,觀眾應該拍掌慶賀。可是,電影完結,《讓一切隨風》的音樂響起,勾起的卻是觀眾作為香港人的唏噓。風風雨雨,盡是不能言喻的無力感。

(4)大文本下的悲哀終局

曾經風光的大賊各有悲慘下場,有趣的是三者雖然各有敗因,但根本原因皆是因為「反常」,做出平時不會做的事。卓子強為尋找季正雄與葉國歡而不惜工本,最後卻因為一時貪念沒有棄炸藥而去,最終被捕;葉國歡一直很沉得住氣,就算在故事開始時兄弟失手過身也能冷靜處理,在內地從商時更經常忍氣啓聲,但最後因為警察的一句平常辱罵而大發雷霆;季正雄心狠手辣,犯案時有自律與機器的專業精神,因此當得知「省港奇兵」知識其身分時毫不猶疑地殺人滅口,但最後卻因為與大輝的情誼而放過大輝,大輝與家人逃走報警,季被圍捕。

不同的結果,一致的敗因-失常。失常,可以是貪到極點的迷失,可以是受辱抵達臨界點, 也可是因為感情。這些敗因,可能反映香港人當下面對的困局。

卓子強的結局可能象徵香港人對前路迷失的心態。他突然獲得以噸計的炸藥,心裡是破壞回歸典禮的大計,但心裡只有貪念,只是往錢走,於是不知進退。香港人回歸前已經有的「貪」至今不散,至少政府綱領一切以經濟發展為重,與內地經濟融合、自由行等政策加深香港產業單一化的風險,反映大部份港人不知進退亦不理風險。卓子強最後失常是貪勝不知輸的最佳寫照,雖然卓子強突然非常「不卓子強」,但觀眾不難理解其心態。

葉國歡的結局可能象徵香港人對融合的困惑。葉國歡一心放下大賊的尊嚴融入內地,結果因為制度問題、文化不同而處處受辱,才會有東山再起的想法。「應否融合」的問題近年最困擾香港人,葉國歡的情況是對這種困擾的最佳側寫。融入困難不是唯一問題,更大的問題是以前到內地做生意可謂紓尊降貴,文明走進野蠻,結局卻是處處踫到高傲的內地人,踫到一面灰。電影裡的葉國歡開始時盡顯霸者本色,但中間卻變得暗淡無光,連官員的秘書也比他有霸氣,那種由大賊淪為敗者的落差成為一種無法言喻的心結,而最後警員的一句「大陸喱」正面觸動葉國歡的鬰結,以失常暴力維持一種港人的「身分認同」。葉國歡憤怒殺警罪大惡極,但相信觀眾不會生他的氣,反而很理解他的鬱結,因為葉國歡的困擾也是港人的困擾。

季正雄的結局可能象徵應否情斷的困局。他懷疑大輝知識其身分,但即使是冷血無情的他也因為舊情而猶疑,最後他沒有「背叛」大輝,是大輝「背叛」他。兩個人曾經情如兄弟,但到某個關鍵時刻彼此皆有應否背叛舊情的困惑。季正雄是沒有身分的有情人,其情可以怎樣理解﹖可以視之是與中國內地之間的「血脈」,有誰先「背叛」的困局;也可以是新香港人(季正雄)對舊香港人(大輝)應該決裂的困局。對觀眾而言,誰「背叛」也不好過,但季的猶豫讓觀眾看到大賊的人性美好,大輝的「背叛」也只是逼於無奈。某程度上,雖然這個困局不可能有美好的結局,電影裡的結局已經是最接近完美的可能性。

(4)大文本與小文本的世代對話

當杜棋峰的大框架落入歐文傑、許學文及黃偉傑等新晉導演,整體感覺卻沒有那麼負面。「貪」的卓子強是貪得無厭的大賊,但性格自由可愛,追求挑戰的認真也挺動人;「嗔」的葉國歡曾是強桿的劫匪,但他在大陸工作時的溫文與忍耐相當討好;「癡」的季正雄殺人不眨眼,心狠手辣,但其冷靜跟香港人尊重的專業精神不謀而合,對舊友的感情也動人。大賊也是人,有血有肉,大框架由上一輩交到新一輩手裡,各大賊的戾氣仍在,卻多了一份人性。

說到底,三位新導演都不屬於一九九七年,與杜棋峰並不屬於同一個年代,所以他們看待傳奇大賊的角度較「現代」,與杜棋峰或有不同。在這個層面看,《樹大招風》是大小文本的世代對話,於是編織出層次豐富的統一文本。換一個角度說,大小文本的結合才是立體的港人形象。

(5)談小文本的「大賊英雄本色」

卓子強可謂財大氣粗,其膽色令內地的黑幫頭目也拜服。在卓子強的故事裡,他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綁匪,目標一個比一個具挑戰性,連大富翁(影射李嘉誠)也要被其玩弄在股掌中。在大文本框架下的「貪」,電影呈現出來的是一種不投降不服輸的爭勝心,而且卓子強有野心之餘不失理性,由綁架富翁之子到尋找葉國歡與季正雄,其計劃周詳綿密,與內地的腐敗形成強烈對比(在此與葉國歡的故事有對比之效)。三個大賊亦正亦邪,卓子強正的一面剛好是香港一直引以為傲的長處。至於邪之處,除了「貪」以外,陳小春飾演的卓子強也有不少我們現在討厭的土豪性格,不論是衣著、談吐舉子與對人的不尊重,電影談的是一九九七年,在作者的眼中也許以前的香港人也有現在內地人的土豪一面。

葉國歡談的是「嗔」,但他對眾生的怨懟並非無原無故。由霸道的劫匪到溫厚的商人,小文本裡的葉國歡是一個充滿彈性的商家,不會因受辱而動氣,亦慬得因應時機而有不同計劃。相對於卓子強對身邊人的不尊重,葉國歡在走入內地後對所有人與事都顯得尊重與謙卑,與永遠「打好呢份工」的「香港仔」性格不謀而合。從葉國歡的部份看,即使是「貪」的香港人也有謙卑的一面,「嗔」是無奈的反饋,港人文化立體多元,亦正亦邪,因此港人的身分認同問題才會如此錯綜複雜。談身分認同的複雜性,葉國歡原是內地偷渡來港(說潮州粗話)的「移民」,然後演化成香港大賊,最後又因為一句「大陸喱」而動怒,這也是小文本探討港人身分的妙筆。葉國歡要走入內地,電影沒有描寫他貪圖安穩的心態,倒是他看到走私的機遇比打劫還大,葉國歡的迷失不單源自於大賊受辱,更是他在「機遇」當前放下自己的引以為傲的長處,向不合理的制度卑恭屈膝。葉在辦公室裡示範如何執AK47,他在鏡裡看到以前的自己,呈現的正是昔日的風光與今日的屈就之間的矛盾。彈性的代價是失去自我,甚至失去尊嚴,而再有彈性的人也是人,當受到的壓力到達臨界點也會爆發。葉國歡結局的惡大概是逼於無奈,能獲觀眾同情。

季正雄的部份寫得最細緻。故事開始以槍殺警殺以至將身分證燒毁作始,脈絡承繼港產片象徵失去身分認同、對身份感到迷失的臥底電影(如《無間道》等)潮流,但卻不止於此。臥底的身分不易發覺,但季正雄雖然努力隱藏自己的身分,但電影裡的內地人皆隱約知道他的身分,如替他找「省港旗兵」的連長與最後找來的「旗兵」,倒是香港人對他的身分不清不楚(所以警方及卓子強誤以為一起他犯劫案是葉國歡策劃)。另一方面,電影文本將身分迷失寫得比臥底潮流電影更細緻,林家棟飾演的季正雄十分低調,既是劫匪也是普通市民,隱身於大輝居住的唐樓,目標是傳統的金行﹐部署的地點在馬會。相於於身分特殊的臥底,電影裡的季正雄是一個跟市民一起生活的「普通人」,而且是在內地人眼中卻是半點也不普通的「普通人」。電影另一方面在承繼的是港產片「無能男」的潮流,由《乾柴烈火》的楊千嬅系列到《我家有隻何東獅》的張柏芝系列,那年代的港產片皆充斥失去男子氣概的男主角。大輝以前是季正雄的手下,收山後娶了從事按摩的泰國妻子,健康不佳,賦閑在家照顧女兒。最後「無能男」為妻女而勇敢「背叛」,不普通的「普通人」因難忘舊情而放棄原則,季正雄的故事總像是一套港產片兩大潮流的總結(或轉向)﹐兩者關鍵皆是情。

(6)結語

局外人看電影文本,有時難以避免過份閱讀(甚至穿鑿附會)的情況。然而,作較仔細的閱讀(縱使有誤)是對作者的尊重。事實上,或許有一些訊息是作者故意傳遞的,也有一些是作者不自覺留下的。《樹大招風》寫的是人性,但人自古以來也是政治的主角,從人性看政治,貼切不過。在作者如何看人性,也可以間接閱讀出他們如何看政治,這些即使作者沒有故意發放訊息,觀眾也可以看出其氣息。

因為電影談的是人性(或從人性談文化與政治),文本的層次才能這麼豐富。近年香港湧現不少談政治的作品,皆沒有「人」的面向,於是未能成為佳作。《樹大招風》,正是這個迷失潮流的佳作,因為其對人性的細膩描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