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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豬理念

讀社會科學,有一種優點——或缺點,就是日常生活中的一事一物,一言一行,都是社會研究——又或更確切地說,參與式行動研究(participatory action research)——的組成部分。事實是,作為一個磊落真誠的研究者,你總不能對扭曲的現實,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小學雞,微管理

近年我校的研究院課程、包括博士班,要求所有學生必須參加一個約相當於香港初中程度的英文基準試。這令我對現行的大學體制,又有了深一層的體會。顯而易見,這種標準化的量產(mass production)程序,原是來自工業時代的產物,目的是製造大量千篇一律的標準貨色。假以時日,大概還會要求研究生每天報到點名,上什麼網看什麼也要檢查,最終連服飾、耳環和髮型也要管,諸如此類。

相當之小學雞。

為什麼大學,不,是研究院課程,也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似乎除了要鼓足幹勁、力爭上游、多快好省地量產千篇一律的學士、碩士、博士,看來還有更深一層的理由。如上所述,既然考要英文試,那就自然會衍生大量考核、評審、輔導、進修的相關職位,相關部門的地位亦隨之水漲船高。套用黃子華的金句,一言以蔽之,「搵食啫,犯法呀?」

推而廣之,香港大學學位急劇擴充,量產了大批額外的畢業生;同樣地,大學官僚架構亦成為吸收大批畢/失業生的海綿。推動大學的量產化發展,所需的並非思想家、知識分子、學者、教師甚或技術員,而是大量制定和執行標準化程序的技工——執行小學雞式微管理(micro-management)的技術官僚。同樣地,「搵食啫,犯法呀?」

誰對這種小學雞式的微管理最感興趣?一言以蔽之,梁振英。正如我以往曾詳加說明,早於在2014年1月的施政報告中,梁振英已花了極為冗長的篇幅,提出協助青年人進行「生涯規劃」的措施。換句話說,對於充滿憤慨的青年人來說,現存體制早已是千蒼百孔,完全無法承載他們的訴求;而對於體制內的既得利益者,則力圖說服他們既定規則行之有效。特區政府無非想告訴我們,想要「發揮興趣和潛能」,甚至想要「實踐夢想」,便首先要認清形勢,「識時務者為俊傑」,將自己打造成市場所需的勞動力,然後繼續按照市場的既定規律辦事。(1)

當然,即使是有志學者或教師崗位的人,同樣難在現存大學體制下獨善其身。我身邊不少朋友也會私下抱怨,新公共管理、「衡工量值」帶來的工作壓力;對於時下大學吃人的體制,她們甚至罵得比基層教員還要厲害。然而,她們幾乎無一例外的對應策略是:更義無反顧地盡情擁抱這種管理和評核文化,務求令自己不致在職位和待遇上,會有絲毫落後於人的可能!當我請她們盡量以中文、及淺白方式發表研究成果,即時得到的回應是:大學count唔count㗎(是否納入績效評估範圍)?(2)

叫不醒?裝不醒?

在相當程度上,這篇文章也屬於論文課題的一部分。我原來的命題正是:「counter-hegemonic transformation」,是什麼意思呢?套用Erik Olin Wright的說法,是在既得利益體制異常強大之下,我們是否存在另類選擇的可能?這不但涉及既有體制的缺陷、社會運動的邏輯,烏托邦願景的想像,殘酷的事實是,它更加涉及個人的良知和抉擇。就正如昆德拉的名著及電影《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輕》,托馬斯「布拉格之春」過後選擇折返捷克,承受政治苦難下的「沉重」;身為名醫的主角只要靜靜地簽下「悔過書」,便可繼續一如既往的「安穩」生活——但到底是應該「簽或不簽」呢?(3)

我又不禁想起阿倫特的「平庸之惡」。它不能簡單地理解為一種理論或教條,而是表現著一個不思考的人所作的惡。「艾希曼既是一名循規蹈矩的職員,也是一名和藹可親的父親,但他在面對選擇時候的無思——沒頭沒腦的魯莽、無可救藥的迷茫,抑或自鳴得意地背誦已變得瑣碎空洞的真理,卻是黑暗時代的人們的顯著特徵。惡始終只是一種走極端,從來都不是極端的創造,它沒有深度,也不是什麼著魔。它會把整個世界夷為荒漠,之所以會這樣,恰恰在於它的蔓延方式,如同在膚淺的表面瘋長的蘑菇一樣。」(4)

歸根結抵,這篇文章到底是寫給誰看的?這復又令我想起魯迅「在鐵屋中沉睡的人」,那些作為量產成品的大學技工,無論如何也不會明白問題的所在。相反對於社會科學背景的學者或教師來說,她們顯然從來皆不屬於「沉睡的大眾」。問題只是:「你永遠也無法喚醒一個裝睡的人」(周濂,2012),大家都早已習慣大學體制下的高薪厚祿嘛!還不又是那一句:「搵食啫,犯法呀?」

1 鄒崇銘、韓江雪:《這一代的鬱悶:從消失中的香港到世代之戰》。印象文字,2015。
2 見
3 韓江雪、鄒崇銘:《香港的鬱悶:新生代vs.嬰兒潮世代》。牛津大學出版社,2006。
4 Hannah Arendt, Eichmann in Jerusalem: A Report on the Banality of Evil. Penguin books, 19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