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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巴勒斯坦遇見的那個人(二):我自己

坐在學校的走廊,看著巴勒斯坦的日出,今天夏日營終於結束,我可以重回耶路撒冷。

我不會虛偽的說我會享受這十四天的生活,亦不會慨嘆這十四天轉瞬即逝。因為這裡的生活於我實在是挑戰。我每天都在倒數出營的日子,時間過得很慢。

我在巴勒斯坦遇見了很多人,但都來不及遇見「自己」,令我驚訝。

數月前,好友小丸子轉發了一封電郵給我,說我一定會對此有興趣。原來是巴勒斯坦一個志願機構辦的夏日營正接受報名,此營目的是讓來自世界各地的參加者深入了解以巴衝突。果然,我一秒都沒多想就報名了,即使機構沒有提供明確行程和活動內容。

到埗首天,我在下塌的公立學校,卸下行裝,一張不太乾淨的床褥、一張有異味的被單、一個比被單更有異味的枕頭、廿人共用的骯髒廁所、簡陋的淋浴設施。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跟自己說:「我早知道你是那些嬌生慣養的港孩。你不是昨天才讀到一篇文章嗎?裡頭說到若你現在身處安全環境,身體健康,吃得飽,有乾淨食水飲,還有衣服穿,已比地球上很多人幸福得多。告訴我,你現在還缺甚麼?!」

是的,我甚麼也不缺,缺的只是坦然和從容,每天滿腦盡是「對抗」生活的「策略」:

睡覺時,天氣涼了,我該蓋被還是不蓋被?
蓋被,滿身異味;不蓋被,又會著涼。
第二天早上,問題消失。原來在睡夢中我已自動牽上被單。

甚麼時候上廁所,廁所會最乾淨呢?
第三天,問題不再出現,因為我發現根本沒有「最乾淨」的一刻,因為無人會定期清洗,即使洗了還是很髒。

甚麼時候洗澡,水會最熱呢?
先介紹那淋浴設備,那是在一個蹲廁上放上兩塊木板。我們站上去,用那安裝在牆上的花灑。日復一日,我開始感覺到那塊木板被水浸得愈來愈軟。一踏上去,那吱吱作響的木板聲,警剔我要有策略地站穩,不要成為壓倒木板的「最後一根稻草」,一旦踏穿木板,雙腳自動降落在那「洞」中。「洞」裡有甚麼?不敢想像。

沒有熱水供應, 所以最佳洗澡時間為下午三時左右,因為中午猛烈的陽光把水燒熱。若錯過了這個時間,就要在早晨或夜晚捱冷水了。可是,到了第十天,這亦不再是問題。因為水缸已沒水了。我試過三天沒洗澡,最後選擇買瓶樽裝水,從頭淋一遍,嗯,總算洗過澡了。

住不好、睡不好、滿身臭、還要適應「勞動」的生活。

我獲安排在難民營活動中心裡修葺一個小花園,拿著長度及我身高四分三、重疊疊的鋤頭和泥耙,在烈日當空下挖泥耕作,每次一做就三個多小時。碰巧那幾天熱浪來襲,廿個營友,只有我一位亞洲人。那些歐美朋友都說,你來自亞洲,酷熱天氣對你來說一定不是問題啦!我在倫敦已住上一年,適應了歐洲氣候,而且這裡的太陽跟香港的完全不能相提並論。很坦白,挖泥的時候,我反覆問自己:「好端端在倫敦,為何要走來巴勒斯坦?你以為去難民營做義工好型?後悔了嗎?」

除了勞動工作,我們還要跟難民營的小朋友一起玩耍,有一次我們打算把大家的手塗上顏色,然後一起在牆上打印。混亂中,活動中心的員工給了我們一桶藍色漆油。打完手印,我們才赫然發現,這些油是用來塗金屬,不是用來畫畫,要用天拿水才能擦掉,我望著那一雙藍色的手,發現自己跟「阿凡達」無異。最後,我拿著布把手浸在天拿水中,捉著小朋友的小手,嘗試替他們擦掉部分油漆。

我把挖泥耕作及「阿凡達」的照片發給好友們,抱怨生活的「艱苦」,得到以下回應:

金毛獅王笑說:「嘩,你架著墨鏡,著住Fred Perry布鞋,戴著珍珠耳環,個Look勁似啲明星去做親善大使,然後只係搬咗兩條毛就走人。(講笑~飲多啲水~)」

釋你老鼠:「你應放下自己,不要忍,去那骯髒的廁所,在那裡放下該放下的。」

黑色史迪仔:「香港人唔捱得好正常嘛,大家都唔慣體力勞動,你聽日又唔駛番工,豁出去啦。」

是的,我的確只是「搬咗兩條毛」已經怨聲載道。環顧四周,其他營友勞動時均沒有苦口苦面。即使變了阿凡達,他們還是如此樂觀,笑著跟我說「終有一天,這些藍油一定會褪掉。」

有一晚上,躺在發臭的床上,我問自己大家都是人,何以人家面對如此生活環境,竟能如此從容,而我偏偏要埋怨、埋怨、再埋怨?相較巴勒斯坦人永無寧的日子,我這些生活上小小的不適,又算得上甚麼?

面對「艱難」的情況,我可以選擇抱怨。
但我可以怨甚麼呢?
怨那個把我帶來巴勒斯坦的人?那正是我自己呀!
怨主辦機構安排不周?這裡是難民營呀,我怎能用香港人辧事的準則來衡量他人!

怨天空把太陽弄得那麼熱?這裡是沙漠呀!

所以後期我選擇了不抱怨,因為怨也沒用,唯有用心感受。
不論是好的,還是不好的,都只能用心感受,這才不會浪費生命,不會錯過生活要教曉我的事。

十四天的服務營生活,讓我發現艱難的日子是個人品性的最佳鏡子。
當一個人吃得飽,穿得暖,有閒錢時,要他有愛心,有耐性,有氣度,沒太大難度。
但若一個人在困難時,還願意助人,保持平和,從容面對生活,這才真是個「完人」 。
而我發現,我距離成為「完人」,仍有慢慢長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