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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開放的柏林,說香港與中國

第一次去柏林,是2014年11月。那時傘運仍然懸而未決,我則為了猶太紀念館及歐洲被害猶太人紀念碑(Holocaust Memorial)而造訪這個傳奇城市。柏林有大器,寬闊的街道,高高的天空,不似香港及倫敦般狹小。今次為著柏林戲劇節而重訪,更喜歡其對多元文化的開放。

我的劇本《未來簡史》入選了柏林戲劇節(Berliner Festspiele) 2016「劇場相遇」之「劇本市集」(Theatertreffen Stuckemarkt)五個劇作之一(詳見「在走向國際劇壇的道路上──寫於出發往柏林戲劇節前夕」,2016年4月27日,明報世紀版)。「劇本市集」為期六天(13-18/5),我需要參與三項活動:《未來簡史》(下稱《未來》)的讀劇及座談會;主持一個工作坊;以另一套新劇《後人類狀況》參與投案環節(pitching)。此外,我參加了他們的工作坊,看其他入選組別的讀劇及表演,觀賞「劇場相遇」的十大年度德語劇作中的其中三齣,還有每晚十一時開始的酒會、派對。那是歐洲藝術節的習慣,許多時候,在派對中,藝術家可以聯絡、認識不同的劇場人,獲得一些重要資訊。每天都是密密麻麻的行程,既刺激又充實。

我的劇本為何能夠入選呢?出發前我也很想知道。開幕儀式給出了一些答案。幾位評審坐在台上,一開始便提出「我們是誰?什麼是歐洲?」等問題。開幕致辭則邀請了當紅導演米洛.勞(Milo Rau)。他問: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說「作者已死」歷數十年。那麼,現在再問,「誰是作者?什麼是文本?」,會有什麼樣的解答?米洛.勞的作品常常走引錄劇場(Verbatim Theatre)的路線,將受訪者的談話內容原原本本搬上舞台(可以剪輯,但不可添加任何文字。)評審之一 Kathrin Roggla在「劇本市集」小冊子及開幕禮上亦追問:什麼構成一個劇本(play)?有人建構的對白是真的對白?還是演員的表演物料?一種專屬語言的力量?或只是彙集一長串的陳述?有人想實現一些東西,還是惺惺作態?最後,她補充,她不斷重訪異步(asynchrony)的概念、時間的重疊及互通、非線性的敘事、多重結構及反覆鍛造的記憶。《未來》確實呈現非線性時間觀,也和歷史、記憶關係密切。另一評審Hans Werner Kroesinger說,他有一個比較個人的標準:如果重讀劇本時,他仍然能為同一個笑位而笑,或產生更多問題及思考,那就是他要揀選的劇本了。評審發言後,隨即進行答問環節。有觀眾問及是否不接受傳統手法寫作的劇本?或所挑選的劇本均涉政治議題?評審亦不含糊地一一解答。我十分欣賞這個開幕儀式──沒有廢話,不冠冕堂煌,坦白,真誠,承認自己的限制,敢於說出自己的立場。評審沒有躲在幕後,而是準備面對質詢,承擔責任。一切都攤在陽光底下,我得見深信不疑的「溝通理性」 (哈伯馬斯(Habermas)提出)。這尤其值得紛紛擾擾的香港社會借鏡。

我以「動盪時代的寫作」為名字,主持了一節工作坊。我猜想德國人對香港及中國的狀況不太熟悉,於是由此出發構思工作坊內容。我首先從身分認同問題開始。香港從來沒有完成去殖民的過程,只是由一個殖民者(英國)移交至另一殖民者手上(中國政府)。而我,正如大部分港人一樣,會介紹自己是香港人而非中國人。我手持英國公民(海外)護照(BNO),可以不用另外簽證逗留英國半年,但又不是英國居民(UK Resident)。那麼,我的身分是什麼?而且隨著這兩年頻繁往返香港及歐洲,我開始想像一種液態的身分──我可以是流動的、非固有的嗎?我既可以香港為家,同時亦以倫敦或其他城市為生活及創作地嗎?接著,我提出了兩個關於中國的問題。一是中國會不會崩潰?我概述現在中國政府面對的一些挑戰:政府內部的權鬥;政治、經濟精英紛紛把家產及家人移往海外;無數看得見、追蹤不到(更多是看不見)的小鎮起義;人權、自由不能得到保障等。我補充,歷史上,中國從來沒有發展出一個可持續的政治體制,永遠陷於地方對中央、南方對北方的困局中。另一問題是六四大屠殺及其後遺症。我以文革後的經濟改革開放為起點,講述改革初年的中國言論自由曾蓬勃一時。及至八六年學潮,保守派重掌權力,將胡耀邦趕下台。胡後來鬱鬱而終,因而觸發八九民運,最後以中共暴力鎮壓收場。我的論點是,六四讓中國人民看到,做好人沒有好下場。於是之後中國社會面臨「靈魂真空」 (Spiritual Void,借用作家Evan Osnos之語) :致命假貨成行成市,反人類的暴行時有所聞。有趣的是,工作坊後有一參與者(我猜是華人)傳我電郵,真誠地與我討論工作坊內容。她認為中國社會的道德(靈魂)真空應上溯至文革。我也不否定這個觀點,文革對人性美善的破壞力確實遠超想像。但我始終認為,八九民運是中國社會的最後一根稻草,錯過了只能迎來江河日下的崩壞。第三部分我以港中關係為題,簡述香港在主權移交後的政治、社會生態,包括中共破壞一國兩制、香港高度自治的承諾等,到傘運及銅鑼灣書店事件。令我稍微詫異的是,大部分參與者沒曾聽聞銅鑼灣五子失蹤一事,不過知道後都覺得恐怖。比較之下,英國人則緊跟香港消息。我一些英國朋友也有跟我提起李波一事,只是不知道最新情況。而我又以陳健民的「Unfriend 中國」一文為例,說明香港人日漸疏遠,甚至割離中國的心態。在工作坊結尾部分,我跟他們一起談談我的作品。我原擬在後面一小時進行一個寫作練習,但分享時間太長,工作坊最後變了一堂講課。原本參與者上限是十五人,結果來了二十多人,足証他們對異文化的興趣。能夠在德國分享香港的情況,也是彌足珍貴的。

《未來簡史》的讀劇,亦饒有趣味。德國導演 Philip Preuss發掘出我意想不到的喜劇感。演員頭戴不同顏色的假髮,時有輕鬆鬼馬的演出,甚至劇中男主角──目擊痛苦的男人也有惹笑的時刻,這是我下筆時沒有想到的。導演亦善用了表演場地的特性──那是一個長方形的多用途活動空間,未來共有兩條時間線,後面有落地玻璃,可以看到後面的小花園。導演安排部分場景在室外進行,形成了室內、室外的二元性,暗合故事中的兩條時間線:現在和未來。有趣的是,劇中出現了一把黃傘及結尾有一輛瞬間吹漲的坦克,一個演員拿著布袋站在吹氣坦克前。如果華人劇場作品出現這兩個符號,或會被視為缺乏想像力(陳腔濫調),但德國觀眾可能需要它。表演後,導演興奮地跟我說,吹氣坦克是從深圳訂過來的。我的一位香港朋友說,歐美喜歡抓著一個符號用許多年,不停地圍繞著它創作,但華人社會則相反。為什麼會有這種現象?確實值得我們深思。

相比倫敦,柏林劇場及觀眾更願意接觸不同文化的作品。而我相信,一個偉大的城市應該是開放而不是封閉的。對於自己的劇作能夠跟更多不同文化背景的觀眾見面,我也深感興奮。不過,《未來簡史》在德語劇場的後續發展,到現在還是未知之數。然而,今年十一月四至六日,《未來簡史》將於「新視野藝術節」世界首演,有興趣的朋友密切留意吧。

P.S. 有關參與投案環節的經驗,詳見《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無奈──柏林行的劇場省思》,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網站

原刊於《明報》「世紀版」2016年8月6日

圖:《未來簡史》劇照,網絡圖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