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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Anita的信

給Anita的信

Dearest Anita,

你好嗎?一晃眼,沒見你已經十三年了。你今年去過哪裡?做過些甚麼呢?

記得你生日那天,跟朋友到荔枝莊遠足,離開前回頭一瞥,但見雲隙中散落幾縷陽光,光線很長,色調很柔和,讓人心頭一暖。不知怎地,看上去那雲隙就是你的眼睛,陽光就像你的長睫毛,彷彿在窺看這千瘡百孔的人間,又似在給我打氣,叫我繼續提起灌了鉛的雙腿,把餘下的路程走完。

今年我少了出門,但多了郊遊遠足。元旦日,從石壁到大澳,全長差不多二十公里,走遍了大嶼山西南角。年初一,上山頂年初二,到西貢大枕蓋去看吊鐘花年初三,到大埔三門仔和馬屎洲逛了一圈。三月底,挑戰孖崗山成功。入秋之後,先後到過荔枝莊、蒲台島、南朗山和鶴咀,又攀上了鳳凰山和大帽山。連續征服香港兩大高峰,是行山以來最有滿足感的個人壯舉;現在想來,仍覺得沾沾自喜呢。那麼,明年元旦和農曆新年該走哪裡?你有甚麼好提議嗎?

這幾年跟著朋友遠足多了,對大自然的美麗與雄奇,對生我養我的這片好山好水,感受特別深刻,筆墨也難以形容於萬一;對自己身體狀況的變化,也格外敏感起來。

小時候,不知為何總是把身體感官與邏輯思考對立起來,彷彿河水不犯井水,暗地裡也有一點高下立判的意味。所以當年看北條司漫畫《Angel Heart》,說阿香意外身亡後,心臟移植到另一個女子身上,使她繼承了阿香的部分記憶和性格,只覺得荒誕無稽,一笑置之。如今年紀漸長,養成了運動的習慣,太極拳也練了十年,才明白筋骨、四肢、五臟六腑和頭腦之間,並非想當然的從屬關係,其實彼此是平等的,而且是互相影響的。當日練到第三年才記得全一百多招的套路,此後腦袋不用怎麼費勁,一招一式自然流露,彷彿腰、背和四肢的肌肉都有記憶,可以撇開腦袋自動運作而不差毫釐。相反,在山野間迂迴前進的時候,並不是光靠雙腿搬動,而是由頭腦協調心、眼和四肢,密切觀察四周環境,準確計算踏步的方位和力度,避免受傷。即使在沒甚麼風險的水泥路上走,眼睛觀察到的景物,身體感受到的陽光與清風,也足以影響思考和情緒。也許有人覺得我在癡人說夢,但你以前經常跳舞,人人都讚你舞姿瀟灑,就像身體自然流露的一般,應該會明白--甚至同意吧?

自從今年初到杭州過完生日,就沒再出門旅行了(到內地和英國公幹不算啦……)。所以朋友都問我,為甚麼不再出去走走?說實話,世界那麼大,自己又不是七老八十走不動,怎會沒有想去的地方?只是不知為甚麼,老是提不起勁。有時也想找個伴兒一起出發,然而前車可鑑,歷歷在目,早已死心。性情契合、志趣相投的遊伴,從來可遇不可求,何況像我這種脾氣古怪、刁鑽孤僻的傢伙?

也許你會覺得,我這樣說又要得罪朋友,但我沒半點這個意思;只是想說:「相見好,同住難」,確是至理之言。哪怕只是幾天,後果也可以很嚴重。

而且你應該記得,這個教訓,於我有多深刻、多慘痛。

人與人的相處,的確很不容易。有時候,沒有對錯、沒有是非,也可以使一段交情無疾而終;何況如今總是信口雌黃的人多,流言蜚語不用說一百遍,已足以構成人家深信不疑的「真相」。可是他們總是忘記,所謂的「真相」,只是他們願意相信的部分或角度,絕非事實的全部。就算有所謂的對錯,大概也不會黑白分明,只是輕重之別。所謂「甲之熊掌,乙之砒霜」,同一種性格、同一種處事方式,每個人的看法和感受也不一樣。譬如噓寒問暖,於你是體貼入微,於我卻可能是不勝其煩。另有一種更無奈的情況:好心做壞事。就如《The Danish Girl》裡的Gerda一樣,出於對Eddie的深厚感情,盡力幫助他達成心願,誰知愈接近目標,便是把他推離自己愈遠。所以說到底,傾蓋如故也好,形同陌路也好,雙方都有責任。因此,今年看不順眼的人和事愈來愈多,我不斷地反問自己:到底是人家有問題,還是我有問題?

答案是:人家有沒有問題,我沒法知道;自己有問題,卻是肯定的。

自覺毛病不算少,其中最嚴重的是:記心太好。

時間可以沖淡記憶,但未必可以完全刪掉,彷彿甚麼也沒發生過。至少,目前我的腦袋構造還沒達到這個境界。有些事情丟淡了,心情平服了,不等於重提的時候可以若無其事,半點不介意。我自小脾氣極火爆,你最清楚不過的,只是這些年練就了一點自制能力,至今沒出過甚麼亂子罷了。儘管說我小器吧,但我不想欺騙自己。坦然面對自己的情感,應該是做人的基本動作吧?如果對自己也不老實,還可以相信誰?如果連自己也不可信,做人還有甚麼意思?

另有一些事情,乏人問津、不再提起,不等於沒有發生過,也不等於沒人記得--至少還有我。當然,誰都不提起、不過問,多半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忘記了、記不起,也沒甚麼大不了;偏偏卻烙在我腦袋裡,洗不去、刷不掉,有甚麼法子?當全世界也記不起有某件事情,只得我牢牢記住,這份記心就不是甚麼得天獨厚的天賦,而是極惡毒的詛咒。

心理學家常說:傾訴是排遣情緒的有效方法。可是,「向誰傾訴」、「怎樣傾訴」才是真正的難題。記得嗎?就像三個月前發生的那件事,完全超乎我的心理承受能力,但又不得不硬著頭皮沉著應付。當時我清楚知道自己需要傾訴,愈快愈好,結果只能藉祈禱、跑步來解決燃眉之急;一星期後,再向輔導員把鬱積已久的情緒連本帶利的爆發。直至事發三星期後,才有機會向朋友提起這件事。這不是抱怨,也不想得罪朋友,但在類似的緊急情況下,人家不是鞭長莫及,便是愛莫能助,完全可以理解。我也不想把不愉快的事情像倒垃圾一樣轉嫁他人,尤其是朋友。所謂「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我承受不了,不等於其他人可以;何況我也無從知道,人家的承受能力是高是低。要是因為一己之私給朋友帶來更多問題或麻煩,豈非罪過?

不過,即使情緒發洩出來之後,仍須等待一段時日,心情才能平服。需時的長短因人而異,也視乎事情的輕重而定。很多時候,該做的都做完了,就剩下無邊無際的等待。

等待絕對是意志與信心的考驗,過程可以很痛苦,也可以甘之如飴,就看你等的是甚麼,結果又是否合意。因為我們永遠不知道,甚麼時候才有結果,而結果又是甚麼--畢竟,期待與現實之間的距離,往往出人意表。

儘管今年仍是失望的時候多,滿意的時候少,但五年之後,終於等到夙願能償的機會,還是開心的--大概你也暗地裡替我說了不少好話吧?我該怎麼謝你才好呢?儘管說,別客氣--只是心情比預期中平靜,並非因為勝券在握,而是可能等得太久,得與失、成與敗,已經看淡了許多。

不得不承認,時間的威力真是驚人,可以把人的肉身、意志和情感磨蝕掉。有人好像說過,堅持是一種美德;照我看,毋寧說是一場違反自然定律的無聲抵抗。莊子說:「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自然不能所有事情都堅持,必須擇善固執。但甚麼是「善」?甚麼才是值得堅持、固執的「善」?同樣因人而異。世上值得堅持的事情太多,必須撥亂反正、改弦易轍的事情更多,可惜我沒有你的決心、勇氣和辦事能力,只能在這方寸之地,堅持自己微不足道的一點心願。

無論如何,這多年的心願實現了一半,已是難得的恩寵,我也不敢奢望能等到另一件事發生,估計至少不會是短期之內。到底會不會發生、要等多久,我毫無頭緒,也不敢多想。這不比唸書、做事可以先做好自己本分,再靜觀其變;而是完全望天打卦,也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些甚麼來增加成功的機會。今年BoA有一首我很喜歡的英文歌(你聽過沒?喜歡嗎?我在手機裡不停重播,快loop爛了……)說:「People say the best things always come to those who wait」,只好不斷提醒自己要有耐心,就像五年前那樣--自己要下死功夫的也得等五年,名副其實等運到的,大概只會更長吧?

這一次,你也會替我說幾句好話嗎?

好了,這就給你找來BoA那首歌的MV(沒有原版的,只得fans製作的,將就一下吧……),再祝你、Ann姊和諸位朋友新年快樂。有空就捎個信兒來吧,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