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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達明一派

我們的達明一派

遠在「文青」這名詞誕生之前,香港有支樂隊,是當時所有文化人的至愛。一剛一柔,一長一短,揉合了英式搖滾和電子風,加上幾位詞人的用心裁培,在時代轉折之際,催生了達明一派。

第一次聽到達明的歌,仍是小學。那幾年,是白先勇的「去國十年,老盡少年心」;我們那代經歷了中英談判,見到香港主權即將移交,那時沒有本土派,最本土的是達明。比起Beyond或太極,達明每首歌都把時代一角嵌入,三十年來,每次聽起達明,就如看陳年的新聞片,回憶片段忽而湧上心頭。

最先知道黃耀明,因為《戀愛季節》。似懂不懂看完,除了記得明哥在戲中與珍妹的俊男美女,以及拿起小艇擋雨,也記得那首插曲《迷戀》;很久以後,和前度再去藝術中心重溫,原來也十多年前。今日我們都《這麼近那麼遠》,達明卻依然在一起,明哥還是那麼靚仔。

不過第一首愛上的,是《今天應該很高興》。大路的歌曲,全因我們當時經歷了極大規模的移民潮,班上的同學,大半與家人去了英美加;「偉業獨自在美洲,很多新打算」,還不及之後香港盛況漸如明日黃花時,聽到「報章說今天的姿采媲美當天」來得刻骨銘心。多得fb,有些一別之後尚能聯上,試過多年不見在紐約重聚,邊吃Pizza邊細數當年;有些卻是天涯海角,從此不再見面。

初聽達明時還未有CD,也未有錢買卡式帶,都是借來錄下再「過歌」,或者在電台播放時按下Rec;大熱的如溜冰滾族忘記他是她天花亂墜十個救火的少年天問等都收錄,在沒錢的年代,沒有下載的年代,和朋友一起「過歌」,聽住極爛的音樂,消磨一個下午,是賞心樂事。可惜身邊很少達明fans,後期我也投身Beyond的懷抱,熱血上腦。但達明的種子依然在,時常聽完比較,「歎眾生,生不容問」,比諸《狂人山莊》,又高了一籌。

人生總有不完美,要是夕爺和達明能夠早早走在一起,那種纏綿悱惻、出世入世的詞,透過雌雄難莫辨的唱作風,必能創出另一高潮;可惜世事沒有如果,所以達明最好的詞不是出自夕爺之手,去到明哥單獨發展才盡唱夕詞,總覺欠缺;換來是在林夕填給其他歌手的詞中推敲況味。「害怕悲劇重演/ 我的命中命中/越美麗的東西我越不可碰/沒理由/相戀可以沒有暗湧。」悲劇永遠最動人美麗,不知明哥之後重唱時有何感覺。

中學時買了部Discman,練完波或跑完步,總是塞住耳仔,從體院慢慢走過禾輋,然後再上82M回家。那時有冷氣的巴士不多,82M是其一,所以很喜歡在夏天走上上層,在玻璃因水氣而模糊不清下窺望,從音樂中幻想下車後世界會不一樣,那是少年強說愁的年代。93年家駒去世,遺作《樂與怒》從不離身,《命運是你家》由那時開始,應該聽了過萬次;但每次下雨或是悶悶不樂,就會自動自覺從藍色的圓型CD套中,找來達明的碟播放。

大概是嘗過英國的好,對達明總有份偏愛,就算之後聽得再多英倫音樂,又迷上Pink Floyd/Blur/Coldplay/Radiohead/Muse,依舊不離不棄。達明其實不止是音樂,前衛的形象也深入民心,兩人輪流長髮加上飄逸衣着,在張叔平的美指下更是出塵。匠心獨運的歌詞,邁克的根基,潘源良/陳少琪/周耀輝等老土說句是天作之合,那些絲絲點點計算/兜兜轉轉/紛紛擾擾,就只有達明能駕馭,唱出味道。晚上的慘綠少年,冰場的光怪陸離,由中共到移民到名人變面到男女情愛,達明唱着的,一直是香港人的脈搏,聽時一定有共鳴。

達明在政權移交前後離離合合,91年宣佈解散,卻沒有太心酸,覺得玩過後總會再次合體,結果在97前也真的願望成真。正如Beyond分開發展後依然大力支持,雖然世榮的《美麗的時光機器》只聽過一次;達明分前分後,同是每隻碟都買足,感覺是各自發展,明哥好像更瀟灑。《愈夜愈美麗》中的《萬福瑪莉亞》和《當美麗化作灰塵》更是華麗迷離,魅惑誘人,前後呼應,而終於《拂了一身還滿》。「願每天快活直到不能/願每天青春直到不能」,達明好像從沒有分手,而始終站於兩座山頭對唱,與Beyond幾乎老死不相往來是個極端的對照;可是明哥沒有了達哥在旁,不完整的感覺比Beyond更強烈,有種折翼後的孤獨感,有時聽達哥為其他歌手編曲/作曲,覺得實在可惜,所以無論是1996、2004或是月尾的演唱會,都總是第一時間撲飛,像要緬懷97前的美好一樣,「開始的美麗/一息間化做灰塵」。

搬屋後棄掉了當年那一堆錄音帶,前日心來潮,忽然想找回《我們都是這樣長大的》,好彩是在灣仔二手店一擊即中,沒有問價錢便叫店主把CD從上方取下。
付錢時,店主問:「買咗飛未?」

「買咗,24號。知唔知銷情如何?」因為店主靈通天地線,所以八卦一下。
「好好賣。好多中台朋友都專登買飛過來聽,你知他們在八、九十年代有幾紅。唔係明哥咁樣,返大陸唱真係賺死。」

「咁就好,你知連贊助都冇,幾痴線。」說完,收下找贖,雙方對望苦笑一下。達明的fans就是如此,不用一方有事,只要登高一呼,自然八方來援。

有誰能像達明般,橫跨三十多年,一直為香港而唱,由黑膠到卡式帶到CD到今日的一個數據檔案,最後卻是因為那荒謬的原因,居然無人敢贊助;會有比這更可悲的事嗎?大家都讚發哥之時,有誰想過他前幾年拍過幾多中港合拍爛片,賺到盆滿缽滿?要是達明想搵大錢,想發達,肯忍忍口,正如這十多二十年的香港人,早就在神州大地悶聲發大財,成為「港人驕傲」,那會落得演唱會無贊助的下場?

當年一起聽達明Beyond的,有幾多還是不太違心地活着?《十個救火的少年》中的「在這社會最怕走得太前」,大概會永垂不朽;要是三月小圈子選舉再有差池,《今天應該很高興》寫的種種,也將重現。奇怪是太多人還不懂珍惜達明的聲音。

有些港人就算知道「沒法去令這猛火不再燃」,仍寧願「葬身於這巨變」;但更多是如達哥般,寧願成為發脹後的「夢遺大師」,仍咬牙堅持理想。或者因為港人都早已「麻木」,正如這張達哥破格巔峰之作,早在96年已登頂,之後不是不去追求,而是曾經滄海後,對世事都麻木了。或者我們都只能借達明的演唱會,去回味那盛世的甜美。無可否認,明哥是多數達明一派fans的至愛,其實在理想與現實間兩頭兼顧,樂天知命的音樂天才達哥,才更似香港人。香港人彈性如此,正如劉以達由電子音樂教父輾轉變成「無厘頭」諧星,那團火一直都在,始終不因皮囊變化而有絲毫更改。八十後眼中的「夢遺大師」只是皮相,「麻木」中的瘋狂音樂人才是本相。

達明還未被禁時,接受過敢言的《南方都市報》訪問,各自提過最愛的三首歌,達哥是《石頭記》、《今天應該很高興》和《美好新世界》;明哥則是《忘記他是她》、《今天應該很高興》和《甜美生活》;相同的正好也是我最愛的《今天》。執筆時剛好又播到「多麼多麼的高興」,只能大哭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