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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觀影筆記:《一念無明》裡的都市靈魂

快‧觀影筆記:《一念無明》裡的都市靈魂

有關《一念無明》的文章甚多,大概是因為這電影值得看也值得寫。沒有讀那些文章,純粹被電影的題材與電影海報吸引。走出戲院,心裡激動,雖不算得上是經典級數的電影,但電影製作的誠意與關懷都值得香港人驕傲。這部電影值得欣賞的地方甚多,試挑選幾個值得分享的作討論起點。

一、「正常人」與「精神病康復者」

電影完美地呈現「精神病患/康復者」的「正常」與「非精神病患者」的「失常」。電影裡所謂的「正常人」都是神經兮兮的(父親的鄰居)、或不懂尊重別人(Louis 婚禮上的賓客)、或承受不了工作壓力而輕生(Louis)、或燥狂(父親)、或操控狂(余師奶)、或冷血(超級市場內只懂拍照的旁觀者與身在美國的阿俊)等, 倒是阿東(余文樂飾)作為「精神病患/康復者」,行為卻更有人性,例如會在婚宴上為朋友抱不平,也會盡心盡力照顧長期病患的母親。就是最後所謂的病發,也不過是受打擊後在超級市場哭着狂吃朱古力,不少人失戀也會有類似舉措,這真的是病徵﹖
如果阿東病了,這個都市也病了;如果阿東以外的角色都是正常,阿東就是最正常的一個。

二、阿東真的病了?

阿東真的患過躁鬱症嗎﹖我們或許要抱有少許懷疑態度,因為在他母親出事前也只是壓抑而非躁鬱症,為何在其母親出事後就突然患有躁鬱症﹖電影沒有交代。就是在阿東見工面試的一幕,他也解釋只是「Bipolar」而不是「Bipolar Disorder(躁鬱症)」,那句「我可以很 Order地Bipolar」看似笑話,但也可以看成他對自己被診斷為患上躁鬱症的抗議。值得留意的是,我們會嘲笑那位精神科醫生的不專業(隨意問兩句就要決定加藥、是否需要留院),我們又憑什麼相信這些醫生對阿東的診斷?

這個社會最病的就像是阿東父親(曾志偉飾)的鄰居一樣,只要以「精神病」解釋事情就好像獲得終極答案一樣—所以阿東「有精神病」,在超市哭着食朱古力就能夠被解釋;因為阿東「有精神病」,他母親(金燕玲飾)的死就一定是他殺的,不是意外。然而,沒有人在朱古力事件後關心他受過什麼打擊,也沒有人了解過他照顧母親所受的壓力。作為觀眾,我們又有沒有認真思考過阿東是否真的患病了?

阿東真的患上過躁鬱症嗎﹖我不肯定—這可能是導演與編劇合作提出的一個謎,例如電影的剪接手法鋪排出阿東最後因情緒爆發而弒母,但阿東父親最後辯解時又澄清說法庭已判是意外,那麼究竟我們還可以憑什麼來判斷阿東真的患上躁鬱症﹖就只有醫生的判斷與住院一年的事實。如果我放下阿東的行為都是躁鬱症導致的想法,也許《一念無明》可以有另一個全新的閱讀方法。

三、都市靈魂

阿東父親的鄰居說話都很難聽,尤其是余師奶。不過,觀眾大概不會責怪他們,因為我們都深知道這是社會的問題。《一念無明》成功將社會問題放到角色裡,電影以角色說社會,並不突兀。

要討論住在劏房的角有很多角度,例如Judith Butler 說的De-realization 。簡單來說,就是一種雖生猶死的狀態—有一些人在社會裡不能符合任何為「人」的條件,難以當「人」來看待,所以他們的死亡不會帶來任何哀傷,或者可以說是失去被哀悼的資格(註)。在《一念無明》裡,不論是精神病患者還是住在劏房的人都活在這種de-realization的狀態,例如阿東父親在精神病患者家屬互助組織遇到的女人,就算丈夫被再送往精神病院也全然不覺得可惜;住劏房的也沒有被社會照顧,沒有人理會他們的生活狀況、工作環境、健康情況……

這些雖生猶死的人都活在一種恆常的絕望狀態,或者如余師奶般緊抱着假希望。就算他們會重複說「上流機會」等語言,但這只是一種絕望的虛妄。可是,我們可以寄望他們在絕望中自我奮進嗎﹖這要求會否太高﹖正因為我們知道這些人都是身不由己,他們的「失常」都是可原諒的。《一念無明》描寫的是一種由社會長時間打造而成的絕望制度,電影最成功的地方是我們不會怪責阿東父親及其鄰居,因為觀眾大概都能藉此直視社會的問題。

《一念無明》裡的都是雖生猶死的都市靈魂,電影的取景與色彩都是描繪出活像另一個世界的現實香港。真正絕望的不是精神病帶來的影響,而是這種絕望的日常生活。

四、由金融到農業

阿東從事金融投機,最後失敗破產。康復後想從新開始,第一個計劃是搞天台農業。由虛擬到實在,這才是從根本上的回到基本。左翼應該看得點頭,尤其余先生引述老師對生命的看法,將土地與大自然重新結合(與Karl Polanyi的說法一致—我們現在認為是土地是可交易的商品),在劏房的天台上提出尤其有意思。電影的批判不單是從社會制度出發,也有從香港的經濟結構出發—兩地貨櫃運輸的悲歌、投資銀行的大起大跌、阿東父親流連的舊小說書店等等穿插在電影的細節中,緊扣對社會制度的批判。

從這個角度看,《一念無明》的劇本緊貼香港的時代步伐。

五、起點與昇華

最後阿東與余先生在天台談天,所有「正常人」都以為阿東會對余先生不利,那一幕阿東與余先生一臉寬容,倒是「正常人」顯得失去常性,很諷刺。余先生的稚氣與童真拯救了阿東,是余先生一個又一個床邊故事將阿東拉出深谷。電影末引用的是《小王子》的名句,似是將一切希望交給孩童的充滿稚氣的初心。為什麼是孩童﹖如思想家Walter Benjamin所說,孩童不是未成熟的人,而是未染上成年人惡習的人。懂得欣賞孩童的童真,才能摒除成年人的惡習,阿東才能走出來。

另外,在阿東父親跟其他人一樣以為阿東對余先生不利後,阿東沒有怪責他,反而擁着他說「沒事了」—這是真正的寬恕。這寬恕與 Jenny (方皓玟飾)的有強烈對比,也象徵着阿東走出低谷後的昇華。與《Manchester by the Sea》(酗酒的母親信教後改嫁,康復後與兒子見面,卻崩潰得要與兒子斷絕往來)一樣,《一念無明》似乎也對宗教的幫助持一種批判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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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的訊息很清晰—我們不可以將所有東西也判出去。如果《一念無明》是對社會的批判,故事裡大多數角色都是被社會遺棄的一群,也就是政府將責任「判出去」的受害者。不是每個人也可以有阿東父親的自覺,大多數只是他的兒子阿俊、余師奶與互相組織裡認識的女人。然而,要改變社會,最後還是要從個人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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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文樂曾經被人諷刺說無演技,但演技是需要磨練的。雖然我不認為他演得完美,但實在很有說服力。方皓玟在電影上也是新人,但她的出色演出也值得更多支持。從年資看,曾志偉/金燕玲、余文樂與方皓玟可算是香港電影的「三代同堂」,如果沒有更多支持,香港電影可能就沒有下一代。希望有更多人能夠入場支持香港電影,給演員更多磨練機會。

註:“ …certain lives are not considered lives at all, they cannot be humanized, that they cannot fit any dominant frame for the human…” ( Butler 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