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吶喊

吶喊

真理基督教會協英堂「受苦節崇拜」 2017年4月14日
( 可十五33-38 )

受苦:認知與經驗

今天是受苦(難)節,英文一般稱為Good Friday或Holy Friday,是基督徒用來紀念耶穌基督在各各他被釘十字架的紀念日。聽到「受苦(難)」,許多人都不會喜歡,這是人之常情,但基督教傳統卻偏偏重視這一日。是的,除非我們明白基督為何受苦?祂的死又帶來甚麼影響或意義,否則我們便不能突破「苦難」本身來理解這一天對耶穌自己,以及基督教信仰的意義。

基督為何受苦?祂的死又有甚麼意義?耶穌曾跟門徒說:「看哪,我們上耶路撒冷去,人子將被交給祭司長和文士;他們要定他死罪,又交給外邦人。他們要戲弄他,向他吐唾沫,鞭打他,殺害他;三天後,他要復活。」(可十33-34)後來他在客西馬尼園禱告時又說:「我現在心裏憂愁,我說甚麼才好呢?說『父啊,救我脫離這時候』嗎?但我正是為這時候來的。」(約十二27)耶穌清楚知道自己是「為這時候來的」,十字架是耶穌不能逃避的「命運」,是他生命中預設了的責任與使命。後來使徒保羅說:「他是愛我,為我捨己」(加二20),彼得說:「基督也曾一次為罪受苦,就是義的代替不義的,為要引領你們到上帝面前」(彼前三18a)。他們都將耶穌的「受苦」視作上帝救贖人類的計劃與工作中不可被取代的一個環節。

當然,明白耶穌受苦背後原來的意義是一回事,真真實實去經歷及面對受苦,卻是另一回事。前者是關乎理性與認知,而後者則涉及經驗。有時候,經驗會挑戰或否定了我們對事物原有的認知,也有時候,即使我們明白或者仍然相信所認知的,但仍在經驗中深深感受到掙扎。那麼,作為受苦的主角,掛在十架上的耶穌又如何面對?或者,有人會認為,耶穌既然是上帝的兒子,釘十架作為整個救贖計劃的一部分,就只是按預先編好的劇本行事,因此十架上的苦楚,對耶穌而言,完全是微不足道的。上帝的兒子自然有足夠的能力,可以勝過這些苦楚。看,他不是在第三天便從死裡復活了嗎?

基督最後的試探

不過,福音書描寫耶穌釘在十字架上,不約而同地,都指出他受到的羞辱。有經過的人譏笑說:「哼!你這拆毀殿、三日又建造起來的,救救你自己,從十字架上下來呀!」眾祭司長和文士也這樣嘲笑他說:「他救了別人,不能救自己。以色列的王基督,現在從十字架上下來,好讓我們看見就信了呀!」甚至連和他同釘的人也譏諷他。(可十五29-32)

面對羞辱與譏笑,耶穌當然可以「橫眉冷對千夫子」、「笑罵由人」。但當我們讀到《馬可福音》的叙事時,卻見到主耶穌在十架上承受的,是極其真實的痛苦。有學者比較了四福音關於耶穌受苦的記載,[1]是的,如果我們看《路加福音》,耶穌在十架上仍為譏笑他的人禱告(「父啊!赦免他們,因為他們所做的,他們不知道。」〔路廿三34〕),又應許賜福予那個沒有譏笑他,甚至支持他的犯人(「我實在告訴你,今日你要同我在樂園裏了。」〔路廿三43〕)。最後又說:「父啊,我將我的靈交在你手裏!」(路廿三46)。《約翰福音》所見,耶穌甚至很冷靜地交代後事(「耶穌見母親和他所愛的那門徒站在旁邊,就對母親說:『母親,看,你的兒子!』又對那門徒說:『看,你的母親!』」

〔約十九26-27〕)。而《馬太福音》雖然在叙述受苦事件跟《馬可》很接近,但卻增加了「地震動,磐石崩裂,墳墓也開了,有許多已睡了的聖徒的身體也復活了。耶穌復活以後,他們從墳墓裏出來,進了聖城,向許多人顯現。」(太廿七51-53)的記載。唯獨是《馬可福音》,卻呈現了極大的張力,我們見到的,只有耶穌自己的獨白與吶喊,沒有人理解他,沒有人跟他交流,唯一說的就是:「我的上帝!我的上帝!為甚麼離棄我」(可十五34)。

剛才提及耶穌在十字架上面對眾人譏笑,背後都突顯一個問題:「如果你是上帝的兒子,就從十字架上下來呀!」(太廿七40)「如果你是上帝的兒子」不正是耶穌在曠野時,魔鬼兩度向他發出的試探嗎?作為上帝的兒子,耶穌當然可以馬上在十架上下來,這樣,不就立即令那些懷疑他的人折服過來嗎?回想昔日在曠野的試探,魔鬼同樣在誘導耶穌,以神蹟、權柄及奧秘來吸引萬民,當時耶穌堅決地拒絕了。但這個「試探」從來沒有離開耶穌,為何一定要受苦?神蹟、權柄與奧秘不是比十架更有效嗎?十架上的耶穌面對著他最後的試探──「下來吧」!如果耶穌釘了一會兒就從十架上神蹟地下來,他確會羸得眾人的歡呼聲與喝采聲,這肯定比他數天前進入耶城時受到更大的擁載,成為舉世矚目的大英雄。坦白說,只受一點兒的苦,既有著殉道者的光環,但卻又以勝利的姿態,在一片掌聲中走下十架,這絕對是十分吸引的。不過,如果耶穌真的這樣作,他便沒有完成十字架的救贖。耶穌再一次拒絕魔鬼的試探,不,這可能也是他內心的聲音,繼續懸掛在十頭上,承受真真實實的痛苦。

十架上的吶喊

耶穌在早上九時被釘在十字架上(可十五25)。「到了正午,全地都黑暗了,直到下午三點鐘。」(可十五33)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為甚麼離棄我」是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六小時後的吶喊,反映出他承受的苦楚,這絕不是撒驕式的要討人呵護。這也是福音書中僅有一次耶穌在禱告中,不是用「父阿」或「阿爸」,而改用較疏遠的「上帝」。我們再留意,正午應是陽光最猛烈的時候,卻竟然「全地都黑暗了」。在聖經中,黑暗除了代表罪惡權勢外,也有上帝審判的意思。例如耶利米先知譴責耶路撒冷時,提及「尚在白晝,太陽忽然落下」(耶十五9),阿摩司先知也代表耶和華作類似的宣告:「到那日,我要使太陽在正午落下,使這地在白晝黑暗。」(摩八9)因此,「全地都黑暗了」,正代表著上帝的掩面不顧審判,讓上帝兒子獨自承受最大苦楚。因此,耶穌在孤單與痛苦之中,發出吶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為甚麼離棄我」。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為甚麼離棄我」,是出自《詩篇》廿二篇第1節。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為甚麼離棄我?為甚麼遠離不救我,不聽我的呻吟?」──反映出詩人在苦難與急危中的無助,感受到被上主離棄的深度痛苦。許多聖經學者都指出,耶穌引用《詩篇》廿二篇,正好反映出在其腦海裡,是沒有忘記《詩篇》後部分流露出對上主的肯定與信靠──「我要將你的名傳給我的弟兄,在會眾中我要讚美你」(詩廿二22),「因為他沒有藐視、憎惡受苦的人,也沒有轉臉不顧他們;那受苦之人呼求的時候,他就垂聽。」(詩廿二24)詩人在苦難中掙扎,最後仍持守對上主的信靠,這無疑是極具戲劇性的轉變。因此,當耶穌喊出《詩篇》廿二篇首節時,也是承繼了整首詩篇的精神──「耶和華啊,求你不要遠離我!我的救主啊,求你快來幫助我!」(詩廿二19)。正如《約翰福音》所記:耶穌在最後說:「成了」(約十九30),而《路加福音》則是:「父啊,我將我的靈交在你手裏!」(路廿三46)

是的,即使十架上的耶穌也像詩人一樣,經歷從無助到讚美的過程,但是我們也不要輕視他曾承受的極大痛苦,或認為這對上帝的兒子而言,只是微不足道。有學者形容,「沒有一位神學家可以充分地說明在加略山上『三位一體』的上帝之間,到底發生了甚麼事?我們所聽見的是一個孩子因為被棄絕所發出的痛苦的呼喊……對著子上帝而言,祂所感受到的就是全然的被拋棄。」[2]耶穌的吶喊是真實的掙扎,「我的上帝!我的上帝!為甚麼離棄我?」

漫長的星期五

有聖經學者指出,星期五是榮耀離開、流亡、上帝缺席的日子。是的,耶穌在痛苦與羞辱之中,也感受到被上主離棄。面對尷尬的星期五,講求「無所不能」的教會,會急忙掛上空的十字架,趕快到星期天,迎接復活節的清晨。[3]我們期望快點過了星期五,馬上就進入星期日。主既然已經復活了,那麼,他所受的痛苦也只是一時的瞬間而已。不知大家看小說時,會否先看了結局。我想,正因為我們已經知道了結局(第三天復活),所以,我們對基督受苦本身,是否因此而輕輕帶過?就好像身邊有弟兄姊妹遇上困難與苦楚,我們會否太快就跟他們說,「多信靠主,很快會沒事的」或是急於要解釋這些苦難──「這一定有上主的美意」。基督徒是否認為受苦經驗太尷尬及荒謬,不懂得如何處理「我的上帝!為甚麼離棄我?」的掙扎,因而急於為受苦提供一個即時的屬靈標準答案?原來我們心目中的信仰基石,可能正是他人的絆腳石!

懸掛在十字架上的耶穌所發出的吶喊,是真實的肉體之痛,也是真實的靈性之痛。我們當然可以以各種的神學來解釋為何父上帝要讓子經歷如此的痛。正如保羅說:「他本有上帝的形像,卻不堅持自己與上帝同等;反倒虛己,取了奴僕的形像,成為人的樣式;既有人的樣子,就謙卑自己,存心順服,以至於死,且死在十字架上。」(腓二6-8)不過,各種的神學解說可以深化我們的認知,卻不要因此而漠視了基督所承受的痛苦。

「耶穌大喊一聲,氣就斷了。殿的幔子從上到下裂為兩半。」(可十五37)布幔將聖殿聖所與至聖所區隔,至聖所是代表上主臨在的極神聖之處。只在每年的一天大祭司才可以進入。因此,布幔從上而下裂開,象徵耶穌的死打開了上帝與世人之間的管道,自此以後不再需要大祭司作中介,聖殿制度也失去其意義。《希伯來書》的作者便稱耶穌就是新的「大祭司」,成為我們與上主之間的中保。不過,即使這樣,卻不代表我們不會因著各種的難處而經歷苦楚。我們在懷著主已經復活的盼望,並且又仰望著這位「輕看羞辱,忍受了十字架的苦難」的主時,《希伯來書》作者又說:要「以堅忍的心奔那擺在我們前頭的路程」(來十二2),「你們要把下垂的手舉起來,發酸的腿挺直」(來十二12)。真的,我們仍然處於漫長的星期五之中,手垂下了,腿發酸了,但是否能因著復活的盼望,而存堅忍的心來跑人生路?

沉默?不沉默?吶喊?不吶喊?

如果讀小說《沉默》,見到其中的殉道者時,有沒有想起各各他山上的耶穌?有一幕遠藤周作寫神父目睹兩位勇敢的信徒殉教,在晚上聽到海嘯聲所激起的衝擊──「黑暗中的波浪聲低沉如大鼓聲;整晚,發出毫無意義的衝擊、退下,退下又撞擊的聲音。海浪無動於衷地沖洗、吞噬茂吉和一藏的屍體,他們死後,同樣的表情會在海中擴大,而神和海仍然沉默著,繼續沉默著。」那位選擇了棄教的吉次郎曾質問神父:「為什麼主要賜給我們這麼大的痛苦呢?神父!我們並沒有做什麼壞事呀!」面對質問,遠藤寫道:「我們沉默著」。但在他的內心同樣問:「神為何沉默,我不懂」。真的,在漫長的星期五中,面對上主的沉默,我們也不禁問:「我的上帝!我的上帝!為甚麼離棄我?」

是的,「我的上帝!我的上帝!為甚麼離棄我?」這吶喊,並不止一次在歷史出現。在納粹對猶太人施行大屠殺時,集中營內充滿著「上帝,你到底是誰?」「我憑甚麼要讚美他?」的疑問。在文化大革命的時候,「上帝是否已經撇下中國教會?」,也肯定在不少信徒心底盤旋。這一切,伴隨著的,也是上主的沉默。遠藤周作也曾思考這句主耶穌在十架的說話,他的理解是:「如果沒有『主啊!為何捨我而去?』就成不了宗教」。他的意思是,在各種的人生經歷中,正是當我們感受到被上主離棄的時候,「真正的宗教就從那裡開始」。他認為,宗教不應只是對人好的部分有反應,而是要對人的一切的美醜善惡都有反應,好像交響樂曲有著各種的樂器。他指的美醜善惡,既指向人性的本相,也是指向人生的不同際遇。就是在人生的醜惡與苦難之中,當人對上帝有所懷疑的時候,去思考真正的宗教信仰是甚麼,真正的宗教就從那裡開始。(《對我而言神是什麼?》)

魯迅第一本短篇小說集的名字就是《吶喊》。他青年時習醫,知道只救中國人的身體不夠,還要改變中國人的精神。他深信,文學正是喚醒國人的方法。不過,他卻又遇到困難,令自己失去鬥志。「這寂寞又一天一天的長大起來,如大毒蛇,纏住了我的靈魂了」。他失了創作的熱誠,有朋友鼓勵他,他最初的反應是:「假如一間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裡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都要悶死了,然而是從昏睡入死滅,並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現在你大嚷起來,惊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你倒以為對得起他們麼?」魯迅的意思是,喚醒少數人,改變不了命運卻又使他們承受更大的痛苦,又有何意義呢?但最後,他卻改變了:「然而幾個人既然起來,你不能說決沒有毀壞這鐵屋的希望」。魯迅懷著「希望」,再提起筆來,寫下《狂人日記》、《阿Q正傳》等短篇小說。[4]他將這本小說結集命名為《吶喊》,就是希望以「筆」來喚醒國人,帶來改變。

對基督徒而言,信仰應該是一種靈性上的醒覺,對嗎?但當我們醒覺過來後,卻又面對不能改變的無力,企圖再向那位喚醒我們的上帝追問時,卻又面對他的沉默。我們會埋怨上帝為甚麼把我喚醒嗎?我們的吶喊,最後帶來更深卻沒有出路的懷疑,還是在漫長的星期五中仍然因著盼望而勇敢地面對痛苦?

黑暗之中,巨浪一再衝擊著,人類似乎一直沒法擺脫悲哀的命運。對此,信仰者仍不斷地經歷著懷疑,但上帝仍是如常地沉默著。面對巨浪吞噬信心的大海,遠藤說:「如果把自己的人生想成大海,感覺在海中被某種東西支撐著。我感覺包圍我人生的就是神。」(《對我而言神是什麼?》)上主雖然沉默,卻仍在苦難中與受苦者同在。所以,1987年11月,遠藤周作參加長崎遠藤周作文學館內「沉默之碑」的揭幕典禮。碑上刻有他題的字:「人類是如此悲哀,主啊!大海卻異常蔚藍」。

在基督受難日的時候,我們是否也能說:「黑暗如此悲哀,主啊!我們仍盼望光明」,「人類是如此悲哀,主啊!十架卻仍見盼望」?

[1] 孫寶玲:《棧道:馬可福音品讀》(香港:德慧文化,2014),頁231至232。另Morna D. Hooker, Not Ashamed of Gospel: New Testament Interpretations of the Death of Christ (Carliele: Paternoster Press, 1994), Ch.3-6.
[2] 楊腓力(Philip Yancy)著,劉志雄譯:《耶穌真貌》(台北:提比哩亞,1997),頁224。
[3] 布魯格曼(Walter Bruggemann)著,徐成德譯:《約櫃流浪記》(台北:校園,2014),頁25至26。
[4] 魯迅:《吶喊》自序,http://www.millionbook.net/mj/l/luxun/lh/000.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