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近來聯署公投風波引來新亞書院學生會發聲明，其中批評公投運動侵犯新亞同學自主權、損害書院聯邦制，但卻對涉事代表的言行避而不談。作為有份聯署，關心公投去向的新亞同學，我們對該聲明觀點不盡同意，遂藉此文回應。記憶中對新亞精神有憧憬的同學不少，為此爭辯的人卻絕無僅有，我們也是偶然下和老師談起，才對新亞以及中大有多一點理解。這次公投運動如果真能引發對書院制的討論，到底還是好的——我們真的相信，對自己的身份、所身處的地方、沒法親歷的風風雨雨有多一點認識，對於新亞同學來說，是重要的。
一、代表會負責基本會員事務，基本會員也應有權罷免代表
新亞學生會認為《中大學生會會章》第五十六條（甲）：
「全民投票有權通過罷免代表會代表、司法委員會司法委員、幹事會常務幹事、中大學生報出版委員會民選委員及校園電台編輯委員會民選委員。」
容許基本會員以全民投票罷免代表並無正當性，因為新亞民選代表只須向新亞同學負責。我們認為新亞學生會忽略了每位同學既是書院學生也是中大學生，雖然代表由書院民選產生，實質事務卻與全體會員相關。代表會職務多涉及全體會員，故書院民選代表有責任處理教務會民選成員事務、屬會事務等不以書院為單位的工作，受到全體基本會員監察不無道理。
退一步說，即使要在新亞公投罷免民選代表，現時《新亞學生會章則》也沒有罷免民選代表的條文。希望新亞學生會促請代表會修訂上述章則時，也請相關機構盡速處理《新亞學生會章則》的漏洞。
二、新亞學生會不應回避對涉事代表的評價
新亞學生會聲明中沒有對該新亞代表的言行表態，僅僅批評公投程序不當，而且展示出一種「涉事代表做得如何我們不評論，總之不到你們管」的態度。我們其實不明白新亞學生會為何展示這種態度，因為大部份基本會員（包括我們）關心的，恰恰是該代表的言行。何況目前對周竪峰代表的批評並非空穴來風，主要認為他違反了代表應有的操守，例如曾建議要抺黑支持學生報內閣「螢」的同學為利益集團。
我們並非要求新亞學生會非譴責其代表不可。假若新亞學生會同意周代表的言行有值得商榷的地方，但擔心書院聯邦制受損，則應提供全民投票以外的監察途徑；倘若新亞學生會不認為周代表言行有問題，亦應提供理據以釋除部分新亞同學的不滿。但聲明僅提出新亞的自主權不容侵犯，對該代表言行隻字不提，不但難以使關注的同學安心，甚或讓人誤會學生會默許其行徑。
我們同意書院有自主權，但同時認為這自主權需要有制衡制度，而且這不妨礙我們去反省、監察學生代表的言行。目前代表是幾乎不被監察的，《新亞學生會章則》沒有條文可以罷免新亞民選代表會代表，目前唯一可以罷免代表的《中大學生會會章》第五十六條（甲）又被批評為欠缺正當性。現在這樣多同學不滿周竪峰代表鼓吹抺黑其他同學的言論，又沒有有效的監察制度，如果新亞學生會認為僅以「書院自主權」便已得體地回應同學，那實在忽視了同學的擔憂。我們希望指出，「書院自主權」在聲明中，實際上成為避免反思的避風塘：「他們不是新亞人，不用理會他們的話。」除非新亞代表會認為新亞代表完全無需理會基本會員的意見，否則不應回避對涉事代表的評價。
三、我們所理解的書院聯邦制
新亞學生會亦批評公投損害書院聯邦制：
「在此情況下，即便本院代表獲本院同學之鼎力支持，亦可為全中大同學所罷免。不管該代表的表現是好是壞，此舉亦嚴重侵犯本院同學之自主權，損害書院聯邦制。」
雖然沒有闡述，但新亞學生會的邏輯大致如下：書院聯邦制是中大傳統，意味書院有自主權，既然你侵犯了新亞自主權，自然也損害了這中大傳統。新亞學生會不作闡述（例如書院聯邦制是否不容質疑的傳統？書院自主權的界線在哪？），大概假設了上述邏輯不辯自明。而我們恰恰想說，書院聯邦制作為中大傳統不是不辯自明的。我們下面要說一個較長的中大故事，因為這些部份構成了我們理解的新亞，以至中文大學。
書院聯邦制的出現，要由崇基、新亞、聯合三書院背景說起。崇基由十三間基督教大學合併而成，聯合由五所由廣州南遷來港的院校組成，新亞書院則由錢穆和唐君毅等幾位學者創立。從背景看，崇基和聯合的學風傾向西方文化，而新亞偏向中國文化。以各書院早期課程為例，崇基除中文系外沒有中國文化或哲學方面的特設課程、聯合「通才教育」的六科課程也沒有涉及中國文化，而新亞學風則相當強調中國傳統文化。雖然如此，三書院辦學理念都有會通中西文化的部份，所組成的中大亦以此為共識，歷任校長也屢次提到這理想。
然而，當時殖民地政府支持中大成立，倒不是被三書院的文化理想感動，而是基於兩個原因：一、50年代有英文中學和中文中學，但只有一所香港大學，而一般只有英中學生能考上港大，大量中中學生被拒諸門外。二、冷戰格局下，內地和台灣有意吸引香港學生就讀。參考周愛靈的《花果飄零：冷戰時期殖民地的新亞書院》，當時內地大學以中文教學，學費遠低於港大、又有中國文化相關的課程；國民政府也特別預留學位給香港學生。就殖民地政府而言，香港學生被拉攏到內地或台灣讀書，都會造成管治困難，因此有必要在港成立第二所大學。回看歷史，中大並非只因政治原因而成立，但的確是一個偶然的政治局勢下，各取所需的產物： 三書院需要資源和地位實踐其教學理想、中中學生需要學位，殖民地政府需要管治。
殖民政府因政治考慮而希望盡快成立大學，於是在沒有文化共識下匆匆將三書院組建成中文大學，忽略了書院意識形態的衝突。政府和三書院雖有共識，但也只是「會通中西文化」的空泛理想，落到理想的具體內涵和實踐方法，彼此更有差天共地的理解，例如校方傾向以西方學界的方法研究中國文化，但新亞諸賢希望以傳統的書院教育去推廣中國文化。
1976年的書院改制則是校方和書院衝突的爆發點。當時政府委任富爾敦研究改革中大體制，將各書院學系整合為一，再歸大學中央管理。校方報告假設知識和品德的教育是可以割裂的，於是希望大學中央負責學科知識的教育，書院負責培養學生品德。當時新亞高層反彈很大，因為新亞教學理念正正相信學問和品德不可分割，老師不僅要傳授知識，也要在品德上以身作則。這一點在〈新亞學規〉可窺一二：「做人的最高基礎在求學，求學的最高旨趣在做人」、「你須使日常生活與課業打成一片，內心修養與學問打成一片」。舊有新亞教學模式當然並不完美，亦有流弊，例如書院運作不透明，聘請教員時有私相授受之嫌。然而，最後政府通過書院改制時，並沒有怎樣和書院討論理念問題，而是以資源和權力強行壓倒新亞一方。於是今天所有學系課程設計都由中央校方負責，書院只負責向學生提供住宿、康樂設施、獎學金等，以及僅僅六學分的書院通識課程。
以上歷史爬梳掛一漏萬，但希望能夠說明，書院聯邦制的傳統不是不辯自明的。歷史上它是政府匆忙創建中大的產物，經過改制的「書院聯邦制」更違反了新亞書院的辦學理念。不但知識和品德教育被分開，新亞先賢念茲在茲的「傳承中國文化」理想，今天只剩下僅僅六學分的書院通識課程。我們不是鼓勵大家輕巧地說「新亞精神」及「書院聯邦制」名存實亡，我們真的覺得它們是珍貴，但今天社會制度、校園氣氛和昔日已經大大不同，因此「新亞精神」及「書院聯邦制」的意義也需要不斷被闡釋、填充、質疑，而不是一些本質化、被公認的傳統。我們特意翻閱過去代表會的會議記錄，所討論的都與全體基本會員相關，倒不見有針對個別書院的議程。除了因循，我們其實也不知道為何代表會要由不同書院組成。這不是反問。
回到現實，今天新亞書院自主權少得可憐，沒有獨立的財政權，「知德合一」的教學模式不再，書院通識課也不過佔我們一百多學分之中的六學分。新亞學生會當然可以說「新亞民選代表應由新亞同學罷免」，但若要上升到「損害書院聯邦制」，那請說明清楚書院聯邦制指的是甚麼：是中大歷史的傳統規範？名存實亡的制度？抑或是應該由我們捍衛和傳承的理念？第一種理解難免對新亞和中大歷史欠缺基本認識和反省。第二種理解使人費解，已經名存實亡的制度如何進一步被損害？因此我希望新亞學生會的同學持的是第三種理解，只是在聲明未有闡述你們所理解的理念。我們也樂見今屆新亞學生會可以牽起對書院聯邦制討論，帶領新亞同學關注新亞自主權的議題，例如左右中大決策的UGC撥款。
結語
這件事件令人遺憾的，是公投運動被視為對新亞同學自主權的侵犯，聲明多次強調新亞同學權利被侵犯了，但明明這件事就不意在侵犯誰。為甚麼兩者一開始就落入了對抗的結構？一個對新亞學生會較有利的假設是，也許正為書院層面的書院聯邦制名存實亡，所以他們才迫切地希望在中大學生會層面體現書院聯邦制，強調書院自主。然而，尊重書院自主的前提是一套完善，可被同學監察的制度。現在這樣多同學質疑新亞代表，指出沒有監察代表的問題，新亞學生會卻不斷強調其自主權，沒有正視代表會缺乏監察的問題，呈現出對權力完全缺乏反省。這樣下去，恐怕學生會層面的書院聯邦制也變得名存實亡，淪為書院面對批評時的擋戰牌。
我們認為新亞學生會聲明的問題，在於書院身份成為了遮蔽一切的焦點。到一個地步，對學生代表的要求，現時代表幾乎不受監察、書院聯邦制的歷史，這些問題不是被無視了，就是被高度簡化，甚至誤解。因此我們希望新亞同學，包括新亞學生會的同學，可以認真地思考有關學生代表和書院聯邦制的問題，能夠堅持立場同時保持溝通的耐性，不要落入對立的陷阱，更不要不自覺地鼓吹盲目，聲稱守護一些價值但（容許自己）對那價值的內涵一無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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