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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性別人士飛墮,我們僥倖存活

跨性別人士飛墮,我們僥倖存活

讀畢《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是林奕含自殺後的事。友人S曾經跟我訴說,不知道是否應該在這個時候打開這本小說,一來怕代入太深,二來不想成為狂潮的一部分。我的想法可是剛好倒轉,如果不是這個時候,我想我不會認識這部小說。我想起林的一句說話:讀者可以選擇闔上書本,選擇不看下去,但作者不能,親歷其境的人不能。也許是姍姍來遲,但我把閱讀看成是一種理解的嘗試,即便是奢侈的。

前天,香港的一位跨性別人士離去了。我把《房思琪》從頭再看一遍。看到故事尾段,伊紋跟怡婷說:

「怡婷,我請妳永遠不要否認妳是倖存者,妳是雙胞胎裡活下來的那一個。」(頁二二○)

把書本繼續翻下去,是蔡宜文寫的推薦序<任何關於性的暴力,都是整個社會一起完成的。>,裡面提到:強暴是社會性的謀殺。強暴是社會性的謀殺,任何關於性的暴力,都是整個社會一起完成的,一個龐大的陰影突然籠罩,像這幾天不斷降下的暴雨,擲下來的時候,無一倖免。倖存者的確是一個「太大」的字眼,大屠殺的倖存者、大災難的倖存者,凡是倖存的,背後必定有一個巨大的苦痛,憑藉個體無法超越的苦痛。

這讓我想起九龍灣的橋底強暴案。友人K在一次午飯的時候,聞聽飯堂姨姨在談論此案,言語間竟說:「幫你沖埋身咪算好。」說的是施暴者在案發後用水替女事主清洗身體,說的,是這等說話竟出自一位女性的口裡。

於是,我們又可以深深的吸一口氣,慶幸被姦汙的不是我們。還有那些「穿得太少」、「夜歸」、「給了錯誤訊息」的指責,我們慶幸,受的不是我們。想到若干年前,同性愛也被當作一種疾病,被稱為專家的人發明了「拗直治療」,把同性戀者抓起來,用電擊刺激他/她們。想到那些被注視的不夠男人的男人、不夠女人的女人,那些模糊界線的酷兒。我們慶幸自己倖存了。我們慶幸,萬般慶幸。

其實我們在慶幸什麼?我們慶幸自己還是清白的女子,慶幸自己是個受社會接受的異性戀,慶幸自己只少看起來是「正常」的、不越界的。慶幸自己在一場社會性的謀殺裡,還有「正常」的傘子為我們遮風擋雨,還可以安身立命。

然而,我們的倖存,想必在說明我們也是這個社會性的一部分,正常的一部分,而不是變態的一部分。在倖存的背後,是一個以異性戀婚姻為名的殺人機械,它要求女子安守貞潔之身,要求我們的性取向、性別、行為符合異性生殖家庭的角色,好讓社會能夠有規有矩地運作。一旦有人越界就是不正常,就是病理學的對象物,投以各式各樣的異常目光。

可以說,任何關於性的暴力都是整個社會一起完成的,任何關於性別的暴力也都是整個社會一起完成的。而我們置身其中,從出生以來就置身其中。

我想在這裡刻意誤用約翰.羅爾斯的無知之幕(veil of ignorance)。事實上,我們是「正常的」這個結果除了出於毫無理由的隨意和運氣以外,就真的找不到任何其他的原因。我們剛好沒有被姦汙,剛好是異性戀,剛好靈魂裝在一個合適的軀殼裡,不是一個丹麥女孩。

我們剛好,但我們也在同一個社會裡共生。我們的關係就是思琪跟怡婷的關係,雙生兒的關係。

○八年,自治八樓於第四屆國際不再恐同日舉辦「直人撐同志-無分攣直」遊行,所謂「無分攣直」,黃結梅說是一種「轉化式認同(transformative identification)」,意思是同性戀/異性戀的具分不過是模糊的,人們所要表現出的性別、他/她們的情慾取向都沒有一種自然化的機制,而是操演性的表述——那麼同志運動就沒有誰幫誰的意思,而是我們共同面對產製正常/不正常的機制,我們都得承認自己的雙性情慾和跨性別潛力。這種轉化,把我們重新劃入死者躺在地上的粉筆圈子裡,把我們也納入事件當中。

所謂剛好,其中仍然存有太多的不自由,我們的不自由。在社會性的暴力底下,跨性別人士飛墮下去,而我們僥倖存活。

《房思琪》故事尾段這樣說:

「……妳要緊緊擁抱思琪的痛苦,妳可以變成思琪,然後,替她活下去,連思琪的份一起好好地活下去。」

「妳有選擇——像人們常常講的那些動詞——妳可以放下,跨出去,走出去,但是妳也可以牢牢記著,不是妳不寬容,而是世界上沒有人應該被這樣對待。」(頁二二○)

意思是,我們可以選擇別個頭,可以選擇不忍睹,可以選擇淡忘,也可以不當一回事。但真正受苦的人沒有選擇,像被姦汙這回事不需要理由一樣。像有他想要成為她一樣。

小說的故事去到最尾一頁便告完結,但我們活的人生不能,我們的人生還要繼續走下去,而且路程遙遠。於是,我們也可以選擇牢牢記著,記著我們是倖存的那個,記著我們都是雙生兒,我們走過共同的人生,只是有些人先走一步。我們可以選擇以記憶的方法把故事延續,我們要記得身邊還有更多的可人兒,待我們用自己編織而成的網,在墮下的瞬間牢牢的接下來。只是我們是否願意多走一步。

如果那裡確實有一股未竟之志,它肯定不只悲痛,也有等待延續的部分。我們都要記得,「永遠不要否認妳是倖存者,妳是雙胞胎裡活下來的那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