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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份認同的界限

身份認同的界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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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國首相文翠珊去年為英國退出歐盟的決定而辯護時,說了這樣的一句話:「如果你認為自己是世界公民,你就是無何有之鄉的公民(citizen of nowhere)。」她這句說話也許會有過半數英國人贊成,可是,根據英國廣播公司與民意調查諮詢機構 GlobeScan 合辦的一項多國調查,有 47%英國人認為自己是世界公民多於英國公民。文翠珊言下之意是「世界公民」與「英國公民」的身份認同有矛盾,但調查裏那 47%的英國人並沒有否認英國人的身份,只是同時認為自己是世界公民——他們看來是對兩個身份都有認同感,只是「世界公民」的身份認同感較強而已。

問題是,這些人的「世界公民」身份認同感從何而來?有甚麼基礎?那「世界公民」的身份認同感,會不會其實只是源於一個美好的理念(例如「世界大同」),而這理念令受訪者美化或理想化了對自我的理解?換句話說,受訪者說認為自己是世界公民,可能只是表達了一個抽象而美好的自我形象,不一定能代表他們真實的身份認同感。值得留意的是,在同一個調查裏,中國人竟有 71%說認為自己是世界公民多於中國公民,這就是十分奇怪的事了,因為由於中國政府近幾十年落力推行的國民教育,令國內民族主義高漲,中國人大多有強烈的「中國人」身份認同感;這 71%之數,恐怕未能反映現實(調查不包括日本,否則可能也有同樣奇怪的結果)。

對國家公民的身份認同感和對國家的歸屬感是一事的兩面,兩者的基礎主要都是「生於斯、長於斯」所經驗的日用倫常和文化特色。很難想像一個人對自己的國家有公民身份認同感,卻對國家沒有歸屬感;或是有歸屬感,卻無身份認同感。人類群居有不同形式,由家庭、族群、社區,到國家,都不只是一群人聚在一起居住,而是還有一些凝聚因素,例如血緣、傳統、習俗、宗教、道德觀,這些凝聚因素往往同時形成了身份認同的界限,這界限又反過來增強凝聚。「界限」有「與外人分隔」的含義,這分隔即使在空間上不能完全做到,在心理上依然可以很牢固;另一方面,這心理上的分隔不一定帶有自我優越感和對外人的歧視,而只是有「我們」和「他們」這個分別的強烈意識,拒絕將兩者合成一個更大的「我們」。

有些嚴限移民的國家,例如中國和日本,這樣的移民政策已是「與外人分隔」的表現,也令本國的文化難以多元化,於是分隔的意識亦難以減弱。事實上,就算是以文化多元稱著的美國,身份認同的界限依然存在——那些凝聚美國人的因素,同樣也是「與外人分隔」的動力;移民美國的人一旦建立起「美國人」的身份認同和對美國的歸屬感,也很容易會將美國人的「我們」和非美國人的「他們」分開,而有不同的態度和對待。

這樣分別「我們」和「他們」是不是壞事?這是個很複雜的問題,勉強簡而言之,可以這樣看:如果這個「與外人分隔」的心理不涉及歧視,而只是群體凝聚意識的表現,那未必是壞事。然而,中國古人講的華夷之辨 ,將所有外人都貶為蠻夷,是基於文化優越感,可說是有歧視成份。這個華夷之辨的意識在後世逐漸減弱,但中國人的身份認同感並沒有邁向「普世化」,那是由於儒家道德哲學和倫理觀的影響——儒家強調親疏之別,認為家庭和宗族的人倫關係是倫理道德的基礎,但普世卻不會成為有實質人倫關係的「一家」。相較之下,道家說的「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莊子•齊物論》)和佛家說的的眾生皆苦,都有普世的意味;可是,前者只是一種自然主義,沒有足夠的文化意識,後者則過於重視個人修行,都不足以支持「世界公民」的觀念。

到目前為止,「世界公民」只是一個理想的概念。各國的人雖然同處地球,也有很多共通之處,可是,這些共通之處未能發揮足夠的凝聚力,令所有地球人成為一個「我們」,而消弭現在各個「我們」和「他們」的分別。沒有「他們」作為對比,那個「我們」的意識是不會強烈起來的;說不定要等到外星人侵襲地球,地球人成為一個「我們」, 才會對「地球人」有身份認同感和對地球有歸屬感。

原載於國泰航空機上刊物 Discovery,2017年10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