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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殺了我父親

我與父親許久不說話了。從6歲開始,我就害怕與他說話。

上學的時候,我害怕父親問我考試考了多少分;上班的時候,我害怕父親問我薪水待遇如何,更不敢告訴他我壹點積蓄也沒有;談戀愛的時候,最害怕他問起對方的家庭狀況和工作。所以,手機來電時顯示的「爸爸」兩個字——是最可怖的字眼。

這壹次,父親在電話那頭大吼「我恨不得拿刀捅死她」,我不知道該如何回應父親的憤怒,因為他想要捅死的人是我的母親。如果殺人不犯罪的話,他應該早就壹刀捅死她了吧。

在我還是個睡在搖籃的幼兒時,他正式地向母親發起了戰爭。

「雲英!」父親叫著母親的名字,「花腳貓壹樣,又騷到哪去了?」

睡在搖籃的我被父親的怒聲嚇醒了,大聲哭了起來。

「她哪有時間歇在家裏?去地裏摘菠菜了。」祖母似乎沒有註意到父親的怒氣,晃著搖籃哄我「把伢都嚇醒了……」

「哭什麽哭?!」父親怒吼道,「老子死了,還哭!」

我的哭聲並沒有因為父親的悲憤交加而停下來,反而哭得更大聲了。

「我叫妳哭!」父親咒罵著踢了搖籃幾腳,「我叫妳哭!」老式搖籃大幅度地來回晃動了幾下,沒有翻過來。20個月的我第壹次感受到了生命的危險,我立馬止住了哭聲,在搖籃裏抽噎著。大概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我對父親充滿了懼怕和恨意,我對父親的形象只有那只朝搖籃踢來的棕色皮鞋。我看不清他的樣子,只有壹團巨大的黑影壓過來。

「孬子,發什麽瘋!」反應過來的祖母穩住了搖籃的扶手,「妳要把伢嚇死就先讓我死去!」

父親的「發瘋」是緣於他出去打工的第二年回來後,與人喝酒時聽到的幾句酒話。

「四狗啊,妳也莫怪雲英,她是想要兒子想瘋了,才做出這種事!」說話的人悶了壹口燒酒,像是酒後吐真言壹樣自然地與父親吐露了他不知道的秘密。

「四狗」是父親的乳名,他是排行第四的老幺,上面還有三位兄長。父親出生不久,他的生母就過世了。祖母把他抱回來,像親生兒子壹般養大。祖母自己生養的孩子,大多餓死在饑荒年代,只剩下母親壹位獨女。

即便如此,祖母卻更偏愛養子。臟活重活撂給母親幹。父親要麽是躲在棉花地裏睡大覺,要麽就是去哪釣魚了。家裏再壹貧如洗,祖母也讓父親讀到了初二,而母親是在放牛的過程中完成了她的最高學歷——小學二年級。

在祖母看來,親生女兒與養子的結合是完美的。他們壹起長大,成為夫妻是「親上加親」。如果女兒嫁出去,那就是潑出去的水;如果養子留在家找個媳婦,且不說兒子有了媳婦忘了娘,這兒子畢竟不是自己親生的,到時候誰給她養老送終呢?

與母親結婚的7年,父親就像壹只種豬壹樣——不停地配種,仍未得壹子。村裏早就流言四起,他們說「四狗沒能耐呀,生了四個女伢了!」「四朵金花多好哇!」「好個屁,四朵金花送走了壹朵枯死了壹朵,就剩倆了!要絕後了!」「作孽,族譜都不能上了!」

王家村的人還說,父親為了證明自己「有種」,與鄰村的女人生過孩子,只不過還是個沒把的。

父親懷著滿腔的屈辱和悲憤在我出生的第二日離開了王家村,暗自發誓要衣錦還鄉。

第壹年打工掙的錢都是父親省吃儉用下來的,當然還是好過種莊稼的。從這以 後,父親每年都會去大城市裏打工,他在私人老板的服裝廠裏從學徒開始做起,壹年裏只有雙搶和春節的時候回家。每次回來,父親都是大包小包的,那包裏有城裏的新鮮零食,有服裝廠的次品衣服。但那對鄉下人來說也是城裏的時髦衣裳。

父親帶著從城裏買回來的吃食走門串戶,自是少不了在這家喝茶那家吃頓飯的。然後,父親就聽到了母親不安於室的閑話。

雖然父親聽過王家村誰家女人趁老公出門在外和隔壁男人睡了,誰家男人在外面嫖得回來得病了,他聽過不少這種事,但是他沒想到這壹次自己成了故事的主角。而他被戴綠帽子也是不能給她,給這個家生壹個兒子的緣故。

20個月的我替母親擋了那幾腳之後,父親不再與母親睡壹頭,沒有分床而睡的原因是因為家裏沒有多余的房間或床。父親連閉著眼也不想看見母親了,哪怕只是回來小住幾日。母親呢,不甘示弱地嫌棄父親的腳臭。

作為第壹批外出打工的父親成為王家村第壹批富起來的人,他的職位從裁剪晉升到經理再到廠長。過年回家,村裏人看到父親,沒有人(除了祖母)再喚父親的乳名「四狗」了,他們都叫他「大老板」。

有了錢的第壹件事就是蓋壹棟二層半的樓房——那是1998年,村裏大部分人家住得還是土房子。這棟樓房大大改善了我們家的居住環境——有大廚房、院子和陽臺,樓上樓下各有兩間臥室,半層的閣樓當然也用不著,就擺在那裏空著吧,還有帶太陽能的浴室——真是讓人開心。令我更開心的是——當在衛校讀書的姐姐不回家時,我就獨占壹個臥室了。最重要的是,父母親終於可以不再「同床異夢」了。

這棟樓房成為父母親戰爭的新戰場,我8歲那年發生的大戰也在新房的廚房裏發生。我已然不記得父親是怎樣動手打了母親,只記得癱倒在地上的母親和鮮血,以及我不知所措的哭喊聲。

我朝醫生家奔跑著,第壹次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和呼吸聲如此有力而急促。我告訴自己「跑快壹點」。請完了醫生,我又跑到柴房去找劈柴的祖母。

「奶奶……」我抹了壹把臉上不知是汗還是淚的液體,「爸爸打媽了......」

「狗日的!」祖母咒罵了壹句,顛著顫巍的小腳,與我壹同回去了。

母親醒後,望著壹屋子的人,哭了。然後掙紮著爬起來說,「我這賤命沒有活頭了」。母親哭著要喝農藥,我手拿壹塊幹毛巾跟在拉著母親的人群後面,哭著。

女人們勸母親為了孩子要想開壹點。母親躺在床上,默默流淚。

看著受傷的女兒,祖母手裏的拐棍氣憤地敲打起地面來,好似那地面就是她的養子,「狗日的回來,我打死他!」祖母手裏的拐棍更快速地敲打著地面,為女兒報仇。

晚上,父親回來了,去房裏看了母親,祖母並沒有用她的拐棍「打死他」。即使他壹臉疲憊,布滿紅血絲的眼睛訴說著他的羞愧難當,我也沒半點同情和諒解。

父親動手打母親之前,有人跟父親說「四狗啊,我聽人說,妳家雲英又到處做擔保借錢給別人,收利息呢。」長舌婦與父親交頭接耳的樣子,好似說著不可告人的秘密。她嘴角壹抹狡邪的微笑表示她的「出賣」會得到某種嘉獎。

村裏人對那擺脫了貧困且日漸富裕起來的人家,無不是眼紅的,特別是在他們日子困頓的時候,怎能眼見妳家生活小康又家庭幸福呢?因而他們時而噴灑義憤填膺的口水,時而灑下幾滴真誠無比的眼淚。別人家雞飛狗跳的生活調劑著無望的日子。

這壹場大戰,我沒能阻止父親的拳腳。母親眼裏的淚臉上的血,在我看來是因為我的軟弱無能而導致的。因為我不夠強大,因為我不能保護她。為了向母親顯示我的衷心,我要向在我成長過程中長期缺席的父親復仇!即使他不愛母親了,我也有辦法使得他痛苦。「我要恨他!」我如此告訴自己。

接著,我躲在衣櫃裏拒絕接聽他從城裏打回家的慰問電話,我用壹年的時間拒絕叫他「爸爸」。父親在電話那頭的暴跳如雷,回家時見我的低聲嘆息,無壹不告訴我:這世上唯壹能讓父親無可奈何的只有女兒。

記得有壹年的正月,父親出去串門,回來晚了,無人應門。他在窗外大聲叫我起來開門。

「這麽晚回來就不要回來了!」我拉開門閂,壹臉的不高興。

「妳有什麽資格來管我?」父親反問我,提高了嗓門道「有這樣跟老子講話的嗎?」

「妳又不是我們家的人!」這句話就像早在喉嚨深處預備好了壹樣脫口而出,那時我才意識到,孩子是多麽殘忍,多麽懂得利用他人的痛楚。那時的我聽姐姐講過壹個有關馴化大象的故事:人將象的耳朵灼出壹個洞眼,並在傷患上抹藥,使它永遠潰爛不愈,壹旦大象出現造反征兆,人就用樹枝去捅這個傷痛的洞眼。

父親沒有料到自己的女兒會說出這種紮心窩的話來,他氣得打了我壹巴掌。

這在父親看來無非是母親教導的結果。他對這個家的付出和犧牲,到最後只落壹個「外人」的名聲,連自己的親生女兒都覺得「爸爸不是我們家人」。

而我是父母親的彼此厭惡中長大的。父親在外打工的日子,我聽了不少關於他的「壞話」。

母親說我小時候鬧夜,父親就會在床尾用腳踢我。祖母說我跟別的小孩打架打輸了,父親回家打了我壹巴掌。祖母還說,父親對母親不好的原因,是因為我不是個男孩。她們說的事情,我壹點記憶都沒有,除了踢搖籃那次。6歲之前,我覺得父親是愛我的,即使他不愛母親了。

我記得5歲那年的春節,父親回家的時候給我帶了壹個洋娃娃。這讓5歲的我成為了王家村所有小孩羨慕的對象。每天家裏都會湧入年紀比我小的也有稍長於我的孩子,排著隊等待抱壹抱我的洋娃娃。當他們依依不舍地還洋娃娃給我時,都會說「娣娣,妳爸爸對妳真好。」

「我爸爸當然對我最好了!」 聽了這句話的我,心裏美滋滋的。當姐姐做錯了事,父親讓她跪下,姐姐就會渾身發抖地跪在地上。而當我做錯事,父親讓我跪下時,我則是壹臉的不服氣「我為什麽要跪妳?妳又不是皇上!」

父親被我的話逗樂了,捏了壹把我的臉,「伶牙俐齒!」

父親的贊賞態度,愈發地讓我敢與他作對了。可我當時並不明白,孩子的俏皮話會讓父親覺得煞是可愛,孩子長大後的反駁就不再是童言稚語了,而是在挑戰父親「壹家之主」的權威。當孩子不再遵守大人「笑壹個,哭壹個」的指令時,父母開始「害怕」了。因為「可愛」的孩子再也不相信父母就是真理了,這個孩子不受「控制」了。

我捂著臉跑到樓上的臥房,在被窩裏哭了壹夜。這是父親第壹次動手打我,以前我也常和父親頂嘴,也只是惹得他生氣教訓我幾句罷了。我越想越傷心,越傷心越哭得厲害。我難過的不僅僅是父親打了我,而是我做了這麽多,仍然沒有改善父母親的關系,他們仍然分床而睡,他們仍然吵架。對父親的復仇讓我感受不到任何快意,我不能愛他只能恨他,可這「恨」卻是無意義的。

轉眼,我上初壹了。日漸富裕的父親在金錢上愈發不信任母親。故而,在我13歲時,父親將學費和生活費交給我自己管理,說要教會我「理財」。可我當時花起錢來壹點也不心疼,想買什麽就買什麽,還大方地借給同學。

對我來說,花父親給的錢是理所當然的,花母親給的錢卻是讓我無法接受的。記得初壹下學期還未結束時,我已經花完了父親給的生活費,因而打電話給父親要錢,父親讓我先找母親「借壹點」。當我每周末回家伸手接過母親卷成壹團的50塊時,我覺得自己是「有罪的」,因為母親的錢是針挑土壹樣掙回來的。

我不知道父親的錢掙得也不容易,當父親在服裝廠做裁剪時,他連牙膏都要借用同村女孩的,牙刷刷得只剩幾根毛了也舍不得扔。當經理時,他被工人拿著剪刀威脅,差點因此進了醫院。當工廠縮小經營規模,父親沒有了免費的香煙抽時,30多年的煙齡,說戒就戒了。如果這些話被我早些聽到的話,或許我能理解父親常與母親因錢發生的爭執,或許我能理解他的愛錢如命。

父親越來越忙了,回家的日子愈發少了。雖然父親只有春節回來,但他在王家村的名望竟日益高漲起來。他們說父親有責任有孝心。王家村人之所以如此誇贊父親,不僅僅是因為過年時父親送給他們的衣服,更多的是父親帶著族人在他負責的服裝廠幹活,他沒有壹個人悶聲發大財,而是在有能力的時候帶著族人壹起發財。

隨著誇贊而來的就是詆毀了。王家村人說父親能發財是「靠女人上位」的。別人說說也就算了,甚至跟著父親在服裝廠做工的親戚也悄聲與我說:「娣娣,妳啊記得小時候到妳家來的那個女老板?妳爸爸能有今天,可少不了女老板的提攜!」

「妳媽命真苦,可憐哪!妳要懂事聽妳媽的話,以後找個上門女婿,生個跟妳家姓的男伢,才好哇!」

他們的話讓我很窩氣。我不知道父親事業的成功是否跟女老板有關系,我不知道我生壹個隨母姓的男孩是否就能改變母親悲慘的命運。

但父親在家時,女老板壹個又壹個的電話,祖母「狐貍精」的罵聲,讓我壹遍遍回憶小時候見過的女老板。她壹頭烏黑亮麗的卷發和白皙的皮膚,顯得壹旁母親臉上的皺紋更深了頭發也白得赤眼。但母親的態度是無所謂的,她甚至笑瞇瞇的收下了女老板憐憫的壹千塊紅包。母親的不在意讓我的疑心像個笑話。母親越是漫不經心越讓我覺得父親有愧於她,我決定自己去證實這流言蜚語。

初二的暑假,父親回來接我去他工作的城市玩。第壹次去城裏的我,兩眼發直得盯著那高聳入雲的大樓和車水馬龍的繁華。父親拉著我的手過馬路的那壹瞬間,我似乎明白了城市對父親的吸引力就像那個與母親同齡卻年輕美貌得多的女老板壹樣致命。

女老板早已在工廠辦公室等候我的到來,她將我從未吃過的零食遞給我,笑盈盈地說我長大了。

第二日,父親帶我去動物園,女老板也隨同而行。事到如今,我壹點都不記得自己在動物園看到了什麽。卻深深記得壹個場景:父親和女老板坐在石頭上歇息,我盯著草地上的鴿子發呆。他們起身時,幾只鴿子驚起而飛。我的視線轉向走在前方的父親,他正在用手揩去女老板屁股上的灰塵。

父親揩灰的動作,自然而不做作地說他們是壹對老夫老妻也不為過。

第三天,我在工廠與女老板大吵了壹架。她不過是問了我壹句「聽妳父親說,妳昨天回來後很不開心,跟我說說為什麽不高興呀?」

「我高不高興跟妳有什麽關系?」我白了她壹眼,心想我爸還什麽都跟她說。我怎麽會高興得起來,父親從來沒有給母親揩過灰,甚至連笑臉都不給壹個,憑什麽父親會這樣待妳?

她沒想到我會莫名的發脾氣,臉上白了壹塊,「妳怎麽不像妳姐?妳姐很懂事。」

「臭不要臉!」罵完這壹句我就跑了。她這麽了解我家的狀況是我沒料到的,「果然是壹對狗男女」我忿忿地想。

父親在運河邊找到我,正準備開口教訓我,被我壹句話給噎回去了。

「妳怎麽不跟我媽離婚?」我問父親,我不明白有錢的父親為什麽不做拋棄妻子的陳世美,卻要做壹個王家村人稱頌的「大孝子」。

父親平靜地抽了壹根煙,緩緩的說了壹句:「至少這個家是完整的」。

那壹刻,我突然覺得父親有些可憐。從小在母親和祖母身邊長大的我,對母親的悲痛感同身受,恨了父親25年,與他鬥了25年。戰爭的結果是我們都輸了。我輸掉了親子關系,父母親輸掉了愛情和婚姻。最後祖母贏得了女兒壹輩子的貼身照料和養子的養老送終。而王家村人免費看了壹場好戲。

小時候的我只看到了母親的故事,長大的後我看到了父親的故事,成年後的我把他們的故事放在壹起看時——我才能更接近故事的真相。父親「要拿刀捅死母親」,不過是因為她自作主張賣了家裏的糧田。他無法成為別人眼裏的壹家之主,他需要發泄。這充滿暴力血腥的話傳到母親耳朵裏。她哭訴自己命運的可憐與卑賤,又害怕的是父親要與她離婚。

如果父親不是抱養來的,或許他可以心無旁騖地去追求自己的生活。正因為他是養子,他才會有更多的顧慮。他不能背負這「忘恩負義」的罵名。祖母的養育之恩父親不能忘,結發之妻不能拋棄,女兒們理所當然的是他來養。

我突然有些感謝給予過母親溫暖的男人,感謝那位陪伴在父親身邊的「女老板」。被面子綁架的父母再怎麽厭棄也不會選擇離婚。他們會繼續相怨相恨地過完下半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