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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年華》:制宰女性的巨網

《嘉年華》:制宰女性的巨網

北島有首短詩《生活》,全詩很短,只有一個字:網。生活是人與人交織出來的一張網,疏而且漏。因為以交織之名,多少人和群體的聲音給遺漏、邊緣化、視而不見。而這張網好似要正當化這種織網時的,一方的專制暴力,另一方的妥協。

文晏的電影《嘉年華》(Angels wear white),不管是中文和英文戲名都饒有深意。嘉年華暗示了社會大多時候長甚麼樣子。你身處其中,聲樂處處,粉飾之下連一個人的發聲都難以清楚聽見。Angels wear white,本來是瑪麗蓮夢露經典的意象,卻中國當代女性被制宰的群像。

從黑戶女生小米無意中窺探到當地商會會長,帶兩個女孩小文和新新到旅館,侵犯她們開始,一張巨大的網浮現。每人都是織網者,警官以查案之名一再勾起小文和新新的不愉快記憶。後來警察與會長沆瀣一氣,更一度令我生起奇怪的感覺──觀眾如我,好似也快要疑惑那場侵犯是否真有發生過。儘管最後疑似審查原因,用某個場口把最關鍵的劇情生硬扭轉過來。女律師想幫助她們,但無法逃出社會體制,給錢小米供出證據。小文之母無法承認女兒遭侵犯的事實,把小文的碎花裙撕爛,剪去女兒的髮,只因為「女兒不檢點才受害」最起碼,也是原因。她承受不到女兒無緣無故被陌生人侵犯。小文的父親表面很關顧女兒,但事實上一年見不到一次,令他沒留意女兒的髮型變了,女兒明擺著的逃難,卻一度要逼她回家。網的巨大,使父親面對新新家長的妥協時,只問了一句:公道呢?他選擇了這種微弱的抵抗,因為他也身在網中,他不是不知道公義,歸根到底他很愛小文,但那張網總使人惘然。

對兩個中學不到的女孩來說,她們無法理解處女膜,模糊的身體記憶也許只能記認住,那個晚上那個男人壓在她們身上,難以言說因為不懂得一套言說自身的語言。侵犯的因果,她們兩人承受的,她們必然只能以童孩間的情誼處理。(新新問:我們還是朋友嗎?)動人而心酸的是,兩人在象徵陰道的彩色管道追逐玩耍,而她們面朝管道終點的陽光。女孩子隱約地了解自己身體,一方面也懵懂的了解別人怎樣了解她們的身體。伴隨一生的殘酷記憶,怎樣在社會上給不同人談論,給不同論述操作。政商權力關係平時視女性為無物,但女性,尤其是孩童遭性侵,給推到公共領域討論時,他們不得不顧忌。軟硬兼施,要把事件從大眾記憶中消去。明線是兩個女孩遭性侵案,暗線是黑戶女孩小米的掙扎求存。小米試圖以關鍵證據勒索會長不果,給揍了,從旁觀者變成受害者。她想要一張身份證,因而目睹及正身處於眾多男性如旅館經理、健哥等的凝視,和暴力制宰。小米的同事哀傷地說:下輩子不要當女人。

電影開始和終結於《七年之癢》中,瑪麗蓮夢露那經典的被風吹起白裙的一幕。比利懷德拍《七年之癢》,出色的呈現夢露那種混雜純真和性感的氣息,令男主角一再凝視、幻想,發無止盡的情慾白日夢。女性要有甚麼模樣?巨大的女性雕像,令小米得以走進裙底。用手機拍下照之後,鏡頭稍稍下移,然後一座商廈由下而上進入鏡頭,剛好對準夢露的私處。而最後一鏡,小米已然打破鎖鏈騎摩托車,逃出男性的控制。她身穿白裙在公路上,恰恰再次對上夢露雕像的裙下春光。那時,雕像已經被男人拆除下來,放到貨車上運走。公路會通往哪裡?(兩個女孩都有在管道裡問:會通往哪裡?)小米喜歡這個城市,她離家出走的原因也有豐富的交代。即使沒有身份證,她仍要留在城市。她想逃,卻某程度上,大家都知道她逃不出。而導演老實善心,只交出一個開放式的,在公路奔馳(一個女性獲得能動性)的結局。

複雜的網,織出眾人在暴力和妥協下,構造的罪。生活如網,如惘。尤其是《嘉年華》的一眾女性。她們悲慘的命運沒有終結,而在現實和虛構的場域之中,一再持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