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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學生逃避甚麼?

香港學生逃避甚麼?

(攝:Alex Leung)

最近媒體報道,過去兩年赴台灣升讀大學的香港年輕人增加了14%;據學友社的調查指出,這幾年一直有四分之一左右的DSE考生考慮到台灣升讀大學,另有接近兩成人打算到中國大陸升學。這種趨勢在香港的大學裏不容易感覺到,因為,只有約兩成左右DSE考生能考進本地大學,這些打算去台灣及中國大陸的學生,我們是看不見的,也感受不到他們的影響。影響最大感受最深的, 可能是本港以「銜接」(articulation)為主要目的社區學院,它們能招進來讀副學士的人數一定有所減少。而因為我負責大學收生,也見這幾年非聯招(Non-JUPAS)的申請者在量及質方面也有所下降。

部分媒體對此現象解讀成「逃避中國」,或感到香港沒有希望。這種說法頗有水分,例如,該怎樣解釋兩成人打算到中國大陸升學?我不肯定這些中學生是否有如此強烈的政治傾向與情緒,不過,我們該回到最基本的常識,大部分中學生及他們的家長最掛心的,應該是升學機會及前景,而非香港政治前途。因此,從這個現象我們該看到的,是台灣給了香港學生什麼機會,以及香港的高等教育無法滿足他們什麼。

根據駐港的台北經濟文化辦事處提供的資料,最多人報讀的台灣專上院校不是國立大學,而是私立大學(而且不是重點的那幾家)。大概可以猜出一二,這些學生在校及公開試成績並不突出,自覺考入香港本地大學困難,能入台灣的國立大學的也不多,因此選擇這些競爭不大的私立大學。當然,也有部分港生是成績優異,而目標清晰的,例如,最多港生競爭的學科是國立大學的獸醫學系(如台大、中興及嘉義大學等),獸醫學系在香港只有城市大學一家開辦,而且成立歷史短,不及台灣多及歷史悠久。

換言之,到台灣升學的港生,有不少是DSE的被淘汰者,又或者在香港找不到自己想讀的學科,甚至可能未考試已自覺被香港的聯招打垮、排拒了,乾脆早早放棄。如果說香港有什麼令他們失望,那肯定是我們的教育、考試制度以及大學。我一個朋友的兒子便是這樣,他在中學的成績還算可以,但在考DSE前一年,已放棄努力準備考試了。他在本地大學裏既找不到想讀的學科,也覺得自己考不到好成績,但父母卻又想他拿個大學學位,因此,他去了一家名不經傳的私立大學讀酒店與餐飲管理;香港部分大學也有這類學位課程,但他只望門興嘆。更重要的,他早已在網絡認識了一群背景及年齡相近的台灣朋友,得到他們指引鼓勵。令他父母最後接受這安排兼安心滿意的,除了他們覺得台灣治安好、民風淳樸兼鄰近香港外,就是學費及生活費便宜,只及香港的四分之一至一半左右,這對中等收入家庭來說是個窩心的選擇。

兩岸高教擴招造福香港中下收入家庭

把整個圖像放大一點,兩岸過去二十年的高等教育擴招,可以說造福了香港中下收入家庭,他們的子女能考進香港的大學的其實不多,也沒有錢到西方國家留學,中國大陸與台灣幾乎成唯一出路。台灣早於解嚴前後讓更多私立大學出現,九十年代又因為教改運動,使公私立大學自主性提高,擴大規模及招生致原則上所有台灣人也可以讀大學,近年更因為出生率低而收生不足;到了千禧年代,中國大陸也為了刺激內需,高等教育翻了幾番,每年畢業的大學生數目,大約是整個香港的人口!而港英政府或特區政府,卻收緊荷包,自外於華人地區以至全世界大學普及化的潮流。當年董建華本來也想來個擴招,卻被公務員系統扯後腿,只搞出了副學士及社區學院。

到底專上教育普及化是否一個好政策?的確存在爭論。我記得以前筆者在台灣求學,經常聽到島內爭論台灣是否「菲律賓化」(可憐菲律賓永遠被說成是個壞榜樣),大學生太多成為不少信奉精英教育理念的人的噩夢。但有一點是清晰的,香港高等教育體系,包括UGC(大學教育資助委員會)的管治邏輯,在沒有充分社會討論下,已為大家鋪下一條精英主義路線,整日也把各家大學推向一個狹窄的國際精英大學競爭遊戲, 沉醉在世界排名與自說自話的「影響力」,但卻是背向本地民情及社會需求的;甚至在鼓勵創新學科上,也是只爭逐國際精英大學的學術潮流,而不屑看一下香港年輕人要什麼想什麼。至於學額增加,亦永遠是想盡辦法束之高閣的議程。何以如此?大概香港歷朝官員及廣義的統治階層心底裏,都害怕香港有太多大學生。

我不知道他們怕什麼,是怕太多大學生導致工資期望過高?恐懼大學生失業?還是怕鬧出學潮?這是戰後香港歷史及教育政策一個值得研究的課題。冷靜來看,這份恐懼早已有點非理性,三四十年前,這可能還是個合理的恐懼,但如今香港雖然不夠學位滿足需求,卻早已由兩岸,以至英美澳等國更龐大的高等教育體系提供了,否則,單憑本地大專院校的產量,香港人又怎會總是在抱怨滿街大學生?學位貶值?

事到如今,問題已非香港是否該有更多的大學生,因為香港政府本地生產不多,不同階級的家庭也想辦法在外地大量生產;在外地讀完大學,不少人還是會回港發展的。因此,問題應該是,香港要不要讓更多年輕人留在香港讀大學?香港該怎樣使大學入學制度更公平與包容,容納更多能力傾向不同的年輕人,讓他們接受高等教育?簡言之,我們到底需要怎樣的香港專上教育?

只要為政者以至大學高層繼續逃避以上問題,香港會有愈來愈多的學生想辦法逃出香港。也許我捉錯了用神,逼年輕人逃出香港,本就是當官(甚至不少我的高級同事)的本意。

原文刊於《明報》「星期日生活」,2018.6.24(感謝編輯整理拙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