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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與批判】忘記列寧

【思想與批判】忘記列寧

作者按:舊文重登,原載於1977年2月第6期號外,現收錄於「黎則奮全集——五十年來的寫作紀錄」。

這是一個懷舊的年頭。

我是說,漫卷 「號外」喜若狂的人應該都是廿來歲的大孩子/小大人。更確切一點說,如果他們的生命中未曾經分担過「中國學生周報」的生老病死,沒聽過陸離、吳平、羅卡、吳昊、石琪、十三妹、披頭四、花生、忌廉凍餅、快活谷、積葵丹美、包錯石、鍾玲玲、戴天、戴雪君、唐書璇、杜魯福、高達、費里尼、安東尼奥尼、綠騎士、蓬草、小思…...(篇幅所限,非欲掛一漏萬也),他們根本就不會爲「號外」而悲喜交集,領略過來人的滋味,也不是近期戴天所謂的「香港仔」了。

那一個寂寞的星期六晚上(對一個日捱夜捱的打工仔來說,周末才是生命的開始),要不是讀了「號外」,我就活少了一天。那夜引得我幾乎老淚縱橫,猛然醒起對老編的承諾,乃從容重拾日間工作最献惡的筆桿,像唐吉訶德拿起矛槍-檬,彎身上馬,大呼一聲:「我來也!」

像我Q仔這一類人,寫文章幾乎比拉矢還要多,從最富感情的文字(不喜歡用已經 FETISH 了的「純情」一詞)到最冷硬的產品,由最卡通的嘲戲到最嚴肅的論述,都應有盡有,不過以今次這樣的筆調來談革命理論的嘗試,倒還是第一次。正如李春光(李一哲更徹底)要摸「四人帮」的屁股一樣,我也偏要一摸列寧的禿頭。

繼「中國學生周報」之後,偷偷溜進了我底心靈的就是馬克思。儘管今天放眼四海,一個個官僚集團都把他老人家的學說閹割得支離破碎,爲他們乾癟光臭的屁股作遮醜布,使人不忍卒睹,我還是深深愛着這個滿面鬍子的柔情鐵漢。

這是一個情理並兼的抉擇。祖師的理論固然博大精深,引人入勝,他的浪漫生涯更令我黯然消魂。不能忘懷在窮困的日子中,馬克思的孩子因營養不良一個又一個夭折;在霧鎖的倫敦,他因日以繼夜廢寢忘餐地埋頭寫作「資本論」而生了痔瘡;他對孩子的鍾愛,縱使歷史大任不饒人,星期天也抽空和三個小女孩往林中散步,還童眞未泯地爬樹爬個滿手鮮血;他如何痛恨打老婆的男人;更不能忘懷他對比他長四歲的妻子形妮的情款深深,在大學時期模仿歌德寫那些熱情澎湃的情詩..........,一句話:馬克思就是一個有情有性有血有肉的革命家。他比耶穌還要性感。

雖然不能說父是英雄兒一定不是好漢,譬如說,白先勇比白崇禧有才氣,林豆豆比林彪可愛,Q仔比阿Q更魅力四射,但馬克思之後的「馬克思主義者」,就總比不上馬克思。列寧、托洛茨基稍遜風騷,毛澤東略輸文釆,斯大林更只識彎弓射大雕。於是,數風流人物,還須看今朝。當然不是指周恩來、鄧小平,更非指華國鋒,遑論什麽張、姚、王、江之流了。

那是指人民。東方有個楊曦光,西方出了COHN-BENDIT ,他們宣判了一切壓迫人民的國家機器的死亡,現代左翼派系,以不同的形式不約而同走上了世界政治舞台。人類對自身存在的了解程度又正好和物質世界的解放相適應着。六八年的法國大革命雖然和文化大革命各有千秋,但理論上對正統馬克思列寧主義( ORTHODOX MARXISM-LENINISM )的透視和批判,前者顯然比後者更加先進和成熟。今天,對蘇聯這一類所謂社會主義的國家變質的解釋可謂衆說紛云。托派放棄不了對「工
人國家」的眷愛,毛派自己慣愛政變便來一套宮廷政變論,國家資本主義者對剩餘價值和資本運動着了迷,官僚集産主義者(BUREAUCRATIC COLLECTIVIST)答案最近磅,却沒說出歷史和理論的根源。

生産力落後國家的社會主義政權終於變質,除了經濟的原因之外,還必需歸咎列寧先鋒黨的理論。在革命主觀條件不成熟之情勢下硬幹革命,結果是無産階級先鋒的領代替了群衆的自發性,從而也種下了官僚主義的劣根。在列寧的時代,羅莎·盧森堡(ROSA LUXUMBERG)便曾對此提出了尖銳的抨擊,獲得的却是「左派幼稚病」的帽子。往者已矣,現在也不是追舊賬的時候,况且當時昧於歷史的局限還情有可愿,但是今天便萬萬不能重蹈覆轍了。特別在先進的資本主義國家裏,隨著生産力水平的提高,工人階級已不再是愚昧的一群,生活的「四個現代化」推使人民從必然的王國走向追求自由的王國,社會生活的質素(QUALITY OF SOCIAL LIFE)成為了無產階級共同的課題。

現代左傾思潮就是這一個新的時代的新的產品,它並非一套完整的理論,而是一種對一切企圖推行編制(REGIMENTATION)的行動作出反叛和挑戰的思想方法。六八年的法國大革命從實踐中催衍了它誕生,然而要找尋思想根源,也未嘗不可追溯到二十年代去。那時候,法國的HENRI LEFEBVRE、匈牙利的GEORG LUKACS、德國的KARL KORSCH,都從哲學上重拾馬克思主義的靈性。LUKACS的「歷史與階級意識」(HISTORY AND CLASS CONSCIOUSNESS)和KORSCH的「馬克思主義與哲學」(MARXISM AND PHILOSOPHY)對斯大林主義集團引起的震盪是深遠無窮的,他們首次運用了馬克思主義的辯證法分析馬克思主義的發展(不要忘記馬克思說他不是一個馬克思主義者) ,並點中了要害——下層建築决定上層建築,是庸俗的機械唯物論,不是辯証法,人的主觀意識活動在運動發展過程中就成爲了客觀事物;運動才是客觀的現實,祇有通過運動,意識(CONSCIOUSNESS)和存在(BEING)才能統一。

這個已足夠令列寧的客觀反映論破産了,之後再來個MERLEAU-PONTY (ADVENTURE OF DIALECTIC)、SARTRE(CRITIQUE OF DIALECCTICAL REASON)、A.PANNEKOEK(LENIN'S PHILOSOPHY)...........列寧主義者還有什麽好說呢?該歸天國的歸天國,現代社會需要的是新的革命方法,不須領袖放屁,群眾自會翻天覆地。革命必需從日常生活的批(CRITIQUE OF EVERYDAY LIFE)中開始,特別在生産已經科技化的社會,割離已不單存在於經濟的形態,更進入了精神和心理的領域。這是一個整體的割離,解决的方法只能是通過整體的革命(TOTAL REVOLUTION),從經濟、政治、文化、心理上一起去消除资本主義的塗毒。

不能否認,世界上目前依然貧富懸殊,但物質條件的解放已接近天國的邊緣,人們更不能忍受的是一個沒有詩歌的世界。社主義不單是計劃經濟,當然沒有維他奶那麼簡單,土豆燒牛肉固然要吃,到處鶯歌燕舞,個人身心舒暢更加重要哩。先鋒黨從上而下的包辦革命方法已經過時了,不但群衆的創造性很大可能被窒息,發展到後期更只會(而歷史已經證明是)釀造出黨結構的拜物主義(FETISHISM OF THE STRUCTURE OF THE PARTY)。

現代左傾思潮不迷信教條,不信仰權威,取消一切最高指示,一切就從群衆的現實生活做起,在工廠裏、街道上,信手拈來,皆可鼓動鬥爭。由一開始,群衆已經從自在( BEING-IN-ITSELF)走向自為(BEING-FOR-ITSELF),非治於人,亦治於人,豈不美哉!

現代左傾思潮沒有特定的招牌,無政府主義者、創勢主義者(SITUATIONIST)、工團主義者(SYNDICALIST)、議會共産主義者(COUNCIL COMMUNIST)、超現實主義者、達達主義者(DADAIST)都可算數,又不是全數。

不要向我窮根問底,我不是毛主席,毛主席再世也會無能。革命不是商品,不需商標,毋需主義,也會無所不在。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試看明天,必是人民的天下!

差點忘記,我寫的應該是書評,要介紹的是RICARD GOMBIN的現代左傾思潮的根源(THE ORIGINS OF MORDERN LEFTISM,PELICAN BOOKS ,1975)。李察這個法國小子,對現代左傾思潮發展的交待也不錯,缺點是太以法國爲中心,學力所限,不足為怪,但將馬克思與列寧相提並論,未免如他批判的斯大林主義者一樣墮入無知的巢臼,該打五十大板。

正是「小丑又登場,大家起,爲我擧離觴」,Q仔本是多情漢,寫文章,當然是兄弟最知心,最近流行奉獻「精」操,小弟也不妨順應潮流,將Q仔本年度最性感的文章獻給我的知識手帕交:澄雨、洪向紅、素奇、隱山牛、陳守眞、陳康、凱琪、漢仕........

當然,還有七靈和他的阿米。

1977年2月號外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