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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同凡響》影評:只要共享相同的德性,人與人就能彼此承認

《非同凡響》影評:只要共享相同的德性,人與人就能彼此承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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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免誤會,先旨聲明:

我唔係為左睇余香凝先去睇《非同凡響》;

我唔係為左睇余香凝先去睇《非同凡響》;

我唔係為左睇余香凝先去睇《非同凡響》;

我唔係為左睇余香凝先去睇《非同凡響》;

我唔係為左睇余香凝先去睇《非同凡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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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歸正傳。筆者因受時代沖擊,開始求學旅程。民族主義系出多門,承認和情感政治,皆屬其犖犖大端。

要理解承認政治,就繞不開黑格爾。

馬基雅維利和霍布斯,是現代政治的開山鼻祖。他倆視人性為自保自利的個體,捨棄崇尚道德的宗教傳統。然而人與人彼此為敵的前提,所得結論極易為專制服務。

後繼的黑格爾同樣不依賴宗教。但他的現代自然法,效法亞里士多德視人為「政治動物」,集體先於個體才是人性起源。

黑格爾否定先有個體,再有集體的想像,人類從來過著集體生活。惟其結論沒有為專制張目,個體的自由有賴自由的集體保護。

黑格爾堪為百世師的另一突破,是對人性的解釋,不再是自保自利,而是爭取承認,才是人性的終極渴望。因為人非孤立的個體,天生就活在集體之中。人必須與他者交往認識自己;人的自由亦必須經他者承認。然而人生而各異,往往因差異而遭他者否認。

人類追求自由的過程,便是爭取承認而生衝突的過程。當人與人的衝突得到和解,共同體便得以團結,共享普遍的精神(Geist)。此過程便是人類歷史的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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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黑格爾也一定是人類史上被問候得最多的哲學家。其文難以卒讀,必屬歷代哲學家之冠。佢係咪完全清楚自己寫乜?打死我都唔信。

儘管識者言之諄諄:看原著,不要看二手詮釋。但對黑格爾真係冇符,唯有另請高明,看鄧曉芒等前輩解釋。惜資質愚魯,讀到「精神」等奧秘,始終都係唔明、唔明、唔明。

數日前筆者終於去看《非同凡響》。小學生珈朗在特殊學校就讀,其兄因誤會而掀衝突,刮花一義工的名牌手錶。眾學生權當義工,不過為敷衍師命,余香凝飾演的女生淡淡說:It's ok。

其後珈朗堅持請哥哥用走水貨的收入,買屋邨商場價值廿蚊的電子錶。彼時筆者仍昧於伏線,到後來終於揭曉,珈朗一心要還手錶給「OK 姐姐」。

女生由迷茫到明瞭,接下手錶一幕,是全片轉折的關鍵。此幕沒刻意催淚,筆者卻不禁泫然。原因倒有別一般觀眾,筆者滿腦海都是黑格爾。手錶的價錢不過廿元,價值卻重於千萬,因為它代表著「承認」。

筆者礙於資質,永遠無望讀通黑格爾。但通過故事,卻恍如禪宗頓悟 Geist 的深意,只可意會不可口傳。為何故事有此魅力?必須轉往情感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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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性中的良善天使》,史蒂芬.平克的觀點饒有趣味:人類的道德進步,與小說體裁的興起或有關連。因為閱讀小說能促進同理心。

史蒂芬強調同情和同理迥然有別。同情是一種自然感情,我們會對家人、朋友、親近的人產生憐憫,覺得彼此休戚與共。但適用的範圍有限,難以推己及人到圈子以外。

同理則是一種理性能力,站在別人的角度看事情。自啟蒙以後,人們藉小說等敘事,培養到設身處地,代入他者的處景,拓闊自己的視界,擴張同情的圈子。

納思邦對此有更多分析。精研古典的她是芝加哥大學教授,但她在法學院負責一門特別的課:教文學--「實際上就是講故事。」

為何來日做律師,當法官的人要懂文學?因為徒有理性不足以公正斷案。文學把一宗宗案件還原為一個個人,每個人背後都有不同的故事,獨特的靈魂。

其實「理性」有兩重意思,首先是指學術證明符合嚴謹邏輯,比如一條數學公式;此外則見諸日常生活,比如一個人因某原因持某立場,只要原因是合理的,即使結論未必是最好最正確的答案,此人依然是理性的。

時人多崇「理性」而輕「感情」,更常說「理性和情感應該分開」,納思邦不以為然。她爬梳古希臘文獻,古人對感情有更公道的見解。

古希臘人認為感情乃歸納自人類的經驗,即「命運」。人不是神,會死亡、會受傷,會痛楚,一生都要面對不測,變幻無常,無法掌握。若果人如神般長生不老,刀槍不入,人就不需要情感。

由於人必須與人共存,故人類無法捨割對共同體的依戀,很多感情都是合理的。納思邦稱為「理性感情」。

盧梭的《愛彌兒》已被今人重新發現,成為情感政治的經典:

「人類並非天生的王公貴族或達官顯要,而是生下來就一絲不掛、一文不名。人類皆要臣服於生命的困苦,必須承受各式各樣的悲傷、疾病、需求與痛楚。最後,還要遭遇死亡。。。

正是這樣的弱點讓我們尋求社會結合,正是共同的困苦讓我們的心朝向人性。如果我們不是必然困苦的人類,我們就不需要人性。」

因受《非同凡響》所震撼,筆者特意重看史蒂芬和納思邦的書。兩人雖屬不同範疇的學者,成書相距逾十年,結論卻神奇地一致。

史蒂芬批評時人多用「同理」而少用「同情」,似乎「同理」更加高尚。然而徒有同理不足以行善。暴力犯皆擁有同理的能力,清楚受害者正受苦,但罪犯偏偏不在乎,甚至以虐待為樂。

史蒂芬和納思邦都不約而同點出,空有同理/理性並不足夠。人類縱有上述能力,依然會以差異為壑,蔑視他者為白痴/基佬/左膠/本土撚/大陸喱等等。拒絕和他者易地而處,感同身受,不願將他者納入同情圈。

道德是理性和情感的契合。終須要訴諸感情,喚起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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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大通識部近有讀書會,由郭柏年先生主講《動物解放》。

筆者和一位學生先後問到,動保必須面對共同體的範圍。為何權利作為道德訴求,能夠超越人的籓籬,普及至動物身上?哪怕牠們根本不講道德?

郭柏年先生一如既往,毫無窒礙,斬瓜切菜回答我倆。首先他澄清,科學已證實少數動物有道德意識,比如猩猩。

他進而反問,只要踏出校門,就會遇到很多人不講道德。我們是否也要不講道德對付他們?*

(註:郭先生強調不介意我們這樣做。)

郭說很多動物都沒道德意識,人類稱之為「禽獸」;可是人類雖有道德意識,很多人的表現卻「禽獸不如」。所以道德意識非決定因素,應該據相同之處,作平等對待。

動物不可能和人類共享一切權利,比如牠們沒能力投票。然而科學證實牠們多有痛感等情感,這些情況既與人無異,人就有恰當的道德理由(理性感情),力求一視同仁。

郭先生的論証承自亞里士多德。古希臘人早已辨別平等(equality)和公平(equity)乃不同理念。

前者是數量上的同等(程序平等);後者是價值上的公正(實質平等)。因此亞里士多德提出:對平等者以平等視之;對不平等者以不平等視之。

史蒂芬等心理學家,亦設計了眾多電撃實驗。只要讓參與者得知,受害者背景和自己相似,參與者就會不計得失而利他,更願意拯救受害者。

因此汲取公平的理念,找出彼此共通處,喚起感情上的共鳴,就有望突破差異的藩籬,擴張同情圈,建立更大更團結的共同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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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格爾為後人詬病之處,就是太唯心主義(即吹水)。出自真人真事的《非同凡響》便是承認理論的實證演練。

不同的出身和稟賦,決定了我們的身份(男人、女人、天才、傻瓜、毒撚)。部分或容後天選擇,但差異不可能徹底改變。我們往往因先入為主的定見,篤信他者應受蔑視,拒絕同理上和他者易地而處;遑論同情上與他者休戚與共。

但戲中珈朗通過人類的美德,抹平了差異的鴻溝。「OK 姐姐」明白兩人有不同的人生,分屬不同的社群。但兩人共享人性的美善,觸發共鳴,共同體終於交匯,彼此得到承認。

過去筆者曾妄信差異可憑論証說服,結果當然徒勞。與其說千言萬語,不如說一個好故事。

《非同凡響》不是娛樂片,筆者身旁的觀眾睡著了,但電影不應只求娛樂。誠如戴眼鏡的余香凝,不等於戴眼鏡的林明禎。余沒有依賴外表,認真演好角色。

電影內有多張熟悉面孔(《自焚者》導演周冠威變身補習天王),俱是「港視」被封殺、《十年》被打壓後的新世代。縱然篳路藍縷,仍然自強不息,後繼者還有《起底組》和《逆向誘拐》,都等待著我們承認。

礙於資金等局限,必須承認他們的作品未臻完美。但筆者只想告訴大家:他們未必會紅,但他們紅了也不會拍為虎作倀的廣告背叛您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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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論

一些人沒有看《非同凡響》,背後其實有難言之隱。

因為當您說要去看《非同凡響》,一定會被友儕識穿:「你邊有咁偉大,你只不過想睇著校服嘅余香凝。」所以您當然羞於啟齒。

但只要看過拙文,您就不用害怕。現在正氣已經充塞您的胸臆,閣下可以堂堂正正地喊:

「我係為左睇明黑格爾先去睇《非同凡響》。

The Truth is in the Whol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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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

納思邦《詩性正義》
蕭高彥〈承認的政治導讀〉
查爾斯.泰勒〈承認的政治〉
Axel Honneth《為承認而鬥爭》
史蒂芬.平克《人性中的良善天使》
2018-10-12,中大通識經典讀書會,郭柏年主講《動物解放》

誠意推薦《詩性正義》。納思邦的扛鼎鉅著諸如《善的脆弱性》,晚生再讀廿年都未必讀懂。惟《詩性正義》來自她在芝大法學院的講課,內容簡潔易明。既扼要解釋情感政治;亦痛批芝加哥經濟學派,讀來曉暢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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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某年某月,筆者在火車見到一位太太,啃著一本磚頭英文書。此情此境愈益罕見,筆者厚起臉皮,好奇詢問她看什麼書,原來是 Trevor Noah 的自傳 Born a Crime。筆者亦向她展示正在讀查爾斯.泰勒。

不意她說自己在大學早已讀過,勸在下別看中譯本,看英文原著。她勉勵地說,泰勒的英文「唔深」,很多專門名詞翻成中文反而難明。

謹將拙文獻給這位素昧平生的女士,謝謝她向在下叮嚀求學的美德。在下只想借此機會告訴她,已經鼓起勇氣嘗試看原文,不過泰勒的英文好似好難形容為「唔深」。

(攝於 17/10 百老匯謝票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