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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是為自己在走,苦痛卻獨自承受──《第一眼戰線》

她不是為自己在走,苦痛卻獨自承受──《第一眼戰線》

觀看《第一眼戰線》後第二天(1月31日),新聞報導美國華盛頓聯邦地區法院法官裁判敘利亞政府,應為資深戰地記者Marie Colvin(瑪麗.科爾文)之死支付懲罰性賠償金3億美元,同時支付250萬美元補償金及1萬1836美元喪葬費用。他們裁定敘利亞軍方刻意瞄準霍姆斯的臨時媒體中心,導致Marie Colvin死在當場。

砲殺傳奇獨眼女記者 美法官判敘利亞賠3億
殺死獨眼女記者 美法院重判敘利亞政府賠3億

  • 2001年 斯里蘭卡泰米爾之虎(Tamil Rebei Leader)
  • 2003年 伊拉克邊境(Iraqi Border)
  • 2009年 阿富汗馬爾賈(Marjah Aeghanistan)
  • 2011年 利比亞米蘇拉塔 (Libya Misrata )
  • 2012年 敘利亞霍姆斯(Syria Holmes)

粗略地整理了電影中Marie Colvin採訪的戰爭。排除陰謀論所講,所有戰爭背後都有美國的身影,瑪麗.利爾文的死,似乎是求仁得仁。我不是說她「自己去送死」、「該死」,而是她努力地發掘戰爭的醜陋、人類承受的悲痛的同時,早已經有為信念而光榮犧牲的覺悟。電影更多地呈現的,卻是戰爭之外,一個女記者、一個女人內心的,精神的戰鬥。

《第一眼戰線》是一位戰爭經驗比士兵還多的女人和自己內心戰鬥的故事。

好記者的秘訣,只聽從自己內心的聲音

電影開始於2001年。序幕描敘Marie Colvin任職的《星期日泰晤士報》(The Sunday Times)編輯室,來了一位新記者。此時的Marie Colvin已經是著名戰地記者,在國際版和新聞界,擁有不可動搖的地位。她告訴新人,唯一緊要的事情,就是別聽編輯的吩咐行事,便提起包包,走向電梯,堅定地告訴編輯 Sean Ryan(尚.萊恩),她要去斯里蘭卡,採訪泰米爾之虎(Liberation Tigers of Tamil Eelam)。

請記住此時兩眼完好的Marie的神情、語氣、堅定。在這套電影裡,她由始至終,都是這種性格。

2001年是多事之年。小布殊成為美國總統,塔利班炸毀巴米揚大佛,發生911事件……眾多國際大事之中,Marie Colvin選擇前往斯里蘭卡,採訪一件不算新鮮的事情。泰米爾之虎在斯里蘭卡「橫行」廿幾年,還有甚麼新聞性可言?抵達泰米爾之虎根據地,Marie Colvin明確表示,她到訪並不是因為泰米爾之虎單方面宣佈停火,那是國際領袖、聯合國關心的事,她是為了那些飢餓受傷的人民而來。

鏡頭一轉,叛軍帶領她從「安全」通道離開,半途遇襲。所有軍人尋找掩護,告誡她千萬不要前進的情況下,她舉起雙手走出來,我是記者,我是記者。結果失去了左眼。

縱使失去左眼,依然無減她勇往直前的個性。2003年,記者聚焦伊拉克戰爭,跟隨聯合國指示,到指定地點採訪;她假冒醫護人員,偕攝記潛入伊拉克邊境,把亂葬崗的骸骨、婦女的哭泣,帶到千里之外的美國。2009年,阿拉伯之春前夕,她去了一趙阿富汗馬爾賈,報導當地婦女被強姦,暴徒認為這是阿拉的旨意。2011年賓拉登被海豹突擊隊擊斃,她再訪卡達菲,卡達菲也在同年遭士兵擊斃,電影拍下了民眾和他的屍體興高采列自拍的情景。2012年,她潛入敘利亞霍姆斯,自從2011年5月,敘利亞軍方圍城,霍姆斯便成了死亡之城,電影裡她第一次在戰場裡直播孩童的死亡、婦女的眼淚,而她再也沒有走出這片廢墟。

掩飾表面的傷痕無助治療內心的劇痛

看這部電影,必須細心留意Marie標誌性的海盜一樣的眼罩。並不是眼罩的款式品牌,而是她穿戴的時機、方式,代表她不同時候的心理狀態。

Marie Colvin出場之時,雙眼仍未受傷,身體狀況良好,但那時她已經有嚴重的心理創傷,自1986年起擔任戰地記者,到2001年已有15個年頭。她不顧後果,勇往直前的性格,在電影初段經已很凸出。槍林彈雨之下,她振臂高呼,我是記者,以為對方不會開槍。戰場上脫離掩護,暴露自己的位置給敵人攻擊。一位十五年經的資深記者,何故會犯下這種新手級的「錯誤」?因為天真,她天真地相信記者具有神秘力牆,能擋掉子彈。她天真地相信,直面人民的苦難,世界就會變得更好。

左眼受傷之後,Marie 戴上眼罩。人前她嘲諷自己像海盜,人後這副眼罩蓋住了她內心的傷痕。看過無數的死亡,少女的屍體、婦人的哭聲、暴徒的槍技,無時無刻折磨著她。她只能透過酒精麻醉自己,渴求擺脫那些揮之不去的鬼影。隨著經歷戰爭的次數愈多,心內的鬼影亦愈來愈多。隨著電影的推進,她每一次自戰地返回,斗室內的受難者就多了一員。

眼罩無法排除這些鬼影。電影裡面鬼影的出現,需要具備兩個條件︰一,Marie獨處,二,Marie不在戰場上。獨處誘發病情,相當合理。周遭無人,要面對的,就只有自己。即使在宴會的場合、在朋友聚餐的場合,Marie展現她幽默風趣,笑容之中總帶點格格不入和難以具體描述的瘋狂。這裡不得不佩服Rosamund Pike精湛的演技,她的演出讓觀眾完全感受到,一個心靈創傷者極力裝作若無其事,卻又容易被旁人識穿的感覺。真正的孤獨是在眾人的喧鬧聲中感到格格不入。

戰場也許是Marie最為安逸的地方,鬼影從來沒有在戰場裡出現,Marie也沒有在工作時發作。畢竟血淋淋的畫面、屍體陳腐的臭味、惡意與人性滅絕的時刻,真實發生。她自如地與戰爭共處,反而文明社會的安逸和奢華,令她無法安然坦然。在和平的世界裡,她無時無刻戴著眼罩,在最終的戰場上,她讓傷口裸露在觀眾眼前。

揭露真相是天職?愛?還是責任?

前赴戰場,冒著生命危險、槍林彈雨,採訪戰場裡最底層的生命,揭露不為人知的死亡,到底是因為記者的使命感,抑或普世皆通的大愛?

《鏡頭下的勇者》的作者、普立茲奬得主、資深戰地攝影記者,琳賽.艾達里歐曾說過:
沒有人天生幹這一行的。我們只是誤打誤撞碰上了,然後情不自禁地愛上了。我們窺見這不平凡職業的精彩和奧妙,想要一輩子做下去,不管它有多累、多辛苦或多危險。它是我們謀生的方式,不過,對我們來說,它比較像是一種責任或使命。⋯⋯我們有責任把真相告訴全世界,這份使命感耗損了我們的生命。

琳賽、Marive和許多同行都是一次又一次地往戰場跑,根本停不下來。因為自己的執著,婚姻失敗、失去家庭,乃至於崩潰瘋狂,全是戰地記者共同的經歷。儘管如此,琳賽說︰「每次當我回到家時,我都會更強烈地感受到,我必須盡快返回工作崗位」。

May be I would have liked a more normal life. May be I just don’t know how. Or maybe this is where I feel most comfortable.

潛入霍姆斯,電影的畫面處理是黑幕,然後一盞手電筒白光燈,刺穿了畫面。隱喻被圍城的霍姆斯,原本被黑暗籠罩,Marie來到,就有了光。光代表希望,同時呼應《聖經》上帝創造萬物,把光帶來了,把光與闇分隔,戰爭的邪惡與謊言無所遁形。

美中不足的是,電影並未深刻地傳達Marie Colvin身為記者的信念。好幾幕她登臨頒奬台,演說記者使命的戲份淡化了,光榮時刻只是職業生涯微不足道的襯托。因為它更聚焦於主角的內心痛苦和掙扎,用誇張的影像、視覺、聲音,挑動觀眾疑惑︰既然這麼痛苦,為何還要接二連三地上戰場。你不是士兵,沒有義務上戰場赴死。

記者最終目的是甚麼?揭穿一切真相,為弱勢社群發聲,扭轉戰場上生靈悲慘的命運?定或者,揭露暴行只是記者滿足自我的途徑,千里之外的讀者只會嘆息一聲,感慨一會,改變不了甚麼。

中國記者柴靜在《看見》憶述她和攝製隊前往山西採訪環境污染,領導一大把一大把美金送給他們。好多記者收到錢就走,柴靜和他的同事沒有,採訪工作照舊進行。拍下面目全非的山川,為錢瘋狂的百姓,以及光著褲子家園盡毀的小孩。柴靜的同事說︰「你要是真見過他們的樣子,就不可能為幾個錢把靈魂賣了。」

電影和新聞均是選擇的結果

2011年,Marie Colvin採訪卡達菲後,沉寂了一段時間。她對著鏡子,揭開眼罩。獨眼十年,觀眾們第一次見到眼罩掩蓋的真面目,眼罩下面,是血肉模糊反複發炎的傷口?癒合之後留下的傷疤?抑或掏空了眼球,只剩空洞的眼眶?我當場閉上眼睛,不敢看見。幸好,面容不算難看,外貌並不驚嚇,只像患上普通眼疾的人,眼皮低垂,眼球萎縮。

既未毀容,亦沒破相,揭開了也不算難看。為何她用眼罩掩飾十年,對鏡也不敢脫下?為何電演安排她在霍姆斯最後一役之前,脫下了眼罩。她審視容顏與肉體之後,轉身浸入浴缸與情人Tony對望。

這一段戲表示Marie接受了受傷的眼睛,同時接受了內心的創傷。創傷仍在的,沒有消失。就如同John Nash(約翰.納許)和他的精神分裂,她找到了和創傷共存的方式,與自己共存的方式。此後她前赴戰場,眼罩已經脫掉,表示她完全接受自己。

她可以向旁人大聲說出自己埋蔵多年的傷痛,仔細形容那位纏繞在記憶裡,十二歲的巴基斯坦女孩穿載與面容。大聲說起那些在戰場上死去的同行。指斥編輯Sean為著他個人的名利,推擁記者到世界各地出生入死。

How does it feel to be the person pushing us all around the world for that piece of tin to put on your fucking shelf.

這句話極重,Sean的回話更重︰

Why am I always the fucking bad guy? I had to cover myself in Libya because you are totally unpredictable. But you are a pain in the fucking arse.

不,這一句不是。批評Marie的人格,沒用,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她個性剛烈,容不得別人指點。真正具殺傷力的,是這一句︰

You couldn’t imagine a world in which you didn’t. No one in their right mind would do what you do, Maire. But if you lose your conviction, than what hope do the rest of us have?

演到這裡,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一個又一個的天才,就是這樣被我們這些為交作業庸碌無能的編輯逼死。並肩作戰多年的編輯Sean、攝影師Paul,均無法令Marie敞開心胸。對媒體行業外行的Tony卻成功令Marie直面自己,感慨之餘,佩服導演和編輯,拿捏得宜,情感記托之於女性記者的重要性,讀《鏡頭下的勇者》。

《第一眼戰線》的Marie Colvin是電影裡面,少數沒有性格改變的主角。前面說過,開場不久她無視子彈舉手投降,中後段遭遇相似情景,Paul警告她別危險冒進,她不聽,衝了出去。到最後,得知成為襲擊目標,仍然不聽勸告,決意留低直播。

由此至終,Marie都是如此的不顧一切,一往無前。善良的人決定看護真相之時,絕不撤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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