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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論政】張可森:口罩:人情紙薄,抑或齊上齊落?

【文化論政】張可森:口罩:人情紙薄,抑或齊上齊落?

圖片取自獨媒。

2014年,Time Magazine需要就香港抗爭選取封面照片,他們當時選取的是一張黃之鋒的獨照,坐在馬路地上,旁邊寫着「The Face of Protest」。

2020年,Time Magazine 再一次以香港抗爭作封面故事,同樣是獨照,不過這次我們無法得知到底這個人是誰,因為他/她的整張面孔都被蓋住了,旁邊寫着「Faces of Protest」,由一張面孔變成眾相。回想起來,2014年當時的示威者非常不信任口罩,甚至有說「誰戴口罩誰就是鬼」。但是,口罩現在已經是抗爭基本配置。短短六年,港人對於口罩的想像與態度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由人情紙薄的隱喻變成齊上齊落的象徵。

口罩以上也許是冷淡的雙眼

口罩對於香港人而言絕不陌生,2003年沙士襲港,很多香港人應該記憶猶新。詩人梁秉鈞在〈口罩中的城市〉曾提到當年搜購口罩的情況:「總有不同的口罩、不同的戴口罩的方法。正規的N95標準口罩、外科手術口罩、工業用口罩、防碳疽口罩、布或紙口罩。香港突然變了口罩專家。」如今看來,彷如當今香港。因應武漢病毒,近日來香港人也忙於四處搜購口罩。在沙士的語境之下,口罩與恐懼相關:「現在大家戴的口罩,遮掩了,但也流露了從未有過的恐懼。」因為看不見鼻子與嘴巴,我們難以看透口罩後面的表情,因此也與其他人產生了距離感,由距離衍生恐懼。我們慣常透過臉孔來彼此辨認,一但臉孔遮蓋了,每個人都忽爾變得陌生。

物件,例如口罩,根據法國哲學家Michel Serres所言,往往決定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就像一顆足球決定了在場球員之間的關係一樣。在2014年的情境下,口罩也是依照同樣的邏輯形塑了示威現場的人際關係。口罩原本只為防疫用途,當它開始進入佔領現場,仍然維持沙士當年的效果,造成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感以及不信任,因為當時由辨認臉孔為根本的人際關係作為意識形態仍未受到動搖。正如Time Magazine的封面以黃之鋒辨認「雨傘革命」,人需要以臉孔來辨認事物。

然而到了2019的夏天,口罩的運作明顯起了變化:Time Magazine的封面不再聚焦於特定人物,而變成了一幅沒有臉孔的特寫;在街頭上口罩不再是「鬼」的象徵,而是抗爭的基本配備。於數碼全面監控的年代之中,人們開始意識到口罩除了作防疫之用,也是保障自己私隱的重要工具。對於數碼監控的防備之心,凌駕於以臉孔作為辨識根本的習慣。以臉孔作為監控途徑呼應着傅柯所說的現代規訓方式,以個人化將人從群體中隔離,從而方便監控。亦正因如此,政府才會不惜動用緊急法也要為《禁蒙面法》立法。

口罩以下也許是自由共同體

隱藏臉孔,便是香港市民避免數碼監控的方法。口罩所代表的除了是抗疫,也是保護自己的重要工具。然而,法國哲學家德勒茲與瓜塔里在《千高原》中提醒大家,面罩的效果絕非隱藏,而是形成一張新的臉孔,「沒有臉孔的臉孔」。換句話說,也許我們不應理解為人人戴上口罩遮住臉孔,事實上這張「沒有臉孔的臉孔」正是抗爭場上人人共同面目。口罩作為決定人際關係的物件,這次不再促使疏離,反而促使大家成為自由的共同體。正如政治社會學家Paolo Gerbaudo 所說,口罩背後是對於自主個體以及自發群體的民主力量的信心。正因為這份信心,才出現後來的「齊上齊落」、「和勇不分」等等的共同信念。口罩背後不是自保,而是一齊保護我們的家。

2019年後,口罩對於香港人而言已經不再僅限於防疫自保的用品,而是代表着一段共同抗爭的道路。這條路尚未走完,半路又殺出武漢肺炎,在政府不作為的情況下,全城陷入口罩荒。然而,口罩對於香港人來說已經有更深層的意義。不少黃色經濟圈的商店均全力協助香港人從境外訂購口罩,亦因應政府欠缺支援,優先提供口罩予醫護或出入境人員。這一次,香港人再次戴上口罩,口罩背後可能是一顆共通的心。也斯03年為香港賦詩,詩中有一句:「我裏面還有你相信的一部分/也許終不會完全被病菌所腐蝕/我仍要有日與你在陽光下相見。」事隔17年,我們的心願也是一樣,「煲底相見」。當年我們戴上口罩抗疫,而今日我們戴上口罩抗疫,以及抗爭。當年我們成功保衞香港,但願今次也可以。

作者為屯門區議員、文化評論人、微批編輯。

本文刊於2020年2月5日信報專欄。本欄由「香港文化監察」邀請不同意見人士討論香港文化及文化政策狀況,集思廣益,出謀獻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