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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笨象揸支槍」之香港語言地理學

「大笨象揸支槍」之香港語言地理學

近日網上熱烈討論「大笨象揸支槍去打仗」的下一句是「打唔贏」還是「打完仗」,原來可以顯示一個香港人是不是港島區長大;據說「打完仗」就是港島人,「打唔贏」就是九龍人/新界人。類似的語言地域分野在外國十分常見,相關的研究是語言地理學的常見題目。我在嶺南大學文化研究學系有開「文化地理學」一科,語言地理學正是其中一個題目。

世界各地有不同語言,而同一語言在不同國家地區往往略有分別。例如英文有分英式和美式口音,西班牙的西班牙語和美洲的也不一樣。香港和中國大陸有流行日常用字之爭,類似的研究在外國也有很多,其中課堂上最常用到的例子是 Soda vs Pop :

汽水的英文是什麼?一般香港人都會說是 Soda ,但原來在美國有三種叫法,東岸和西岸叫 Soda,中西部和洛磯山叫 Pop,南部叫 Coke 。由於美國文化在外往往以東西岸文化為代表,美國以外汽水的英文都是 Soda 了。那為什麼中西部叫 Pop 呢?有說中西部有家很流行的汽水廠出產的汽水叫 Pop,影響到一帶的用字;不過 Milwaukee 和 St Louis 是例外,和東西岸一樣叫 Soda,理由我也不清楚。至於南部的所有汽水不管是不是可樂也叫 Coke ,是因為可口可樂公司的總部本身就在南部的 Atlanta ,所以連帶 Coke 成為所有汽水的代名詞。

這兒再看一個比較極端的社會環境影響:如何叫「迴旋處」。總的來說,美國有些地方叫 roundabout ,有些地方叫 traffic circle ,唯獨是在東北部新英格蘭地區叫 rotary ,而新英格蘭剛好也是全美國最多迴旋處的地方;至於在北部草原帶對迴旋處這東西則連名字也沒有,因為這兒地廣人稀,根本沒有建迴旋處的需要。

美國的語言學者詳細研究過當地各種語言差異,這兒不能一一列舉。總的來說,這些差異有些則來自當地社會環境不同,有些是來自人口背景不同,例如北部和南部的人口的移民背景有明確差異。

人口流動在言語地理學上的位置很早已被學者確立。當兩地交通便利,人口往返頻繁,語言便會自然趨同;如果兩地交通不便,兩地用字、發音,或語法等便會慢慢發展出差異,最後甚至發展成兩種語言。

學術界最常用的例子,就是高加索三國。當地地勢險要,於是在很細的範圍出現多種很不一樣的語言,例如格魯吉亞字母 ქართული დამწერლობა 就十分獨特;亞塞拜疆和亞美尼亞九十年代戰事多年,就在於雙方的語言範圍相互交錯,有說亞塞拜疆語 Azərbaycan dili 的地區被亞美尼亞包圍,又有說亞美尼亞語 Հայերեն 的地區被亞塞拜疆包圍。

推而廣之,跨越重洋的人口流動則可帶來相當有趣的後果。學術界常用的例子是歐洲各國「茶」的叫法。如果是東歐,則是從陸路經絲綢之路到歐洲的,一般按北方官話的發音稱之為 chai 。如果是西歐,則是從海路到歐洲,一般按福建閩南話的發音稱之為 tea/tee ;但西歐有一個例外,就是葡萄牙語的茶是 cha,因為葡萄牙人在中國上岸的地方不是福建而是澳門,澳門說的是粵語,而粵語的茶的發音是 cha 。

提起澳門,雖然同是粵語,港澳不少用字和發音也有分別,例如香港人「撳錢」和「撳lift」,澳門人則是「暗錢」和「暗lift」;香港人「去嗰度」,澳門人「去歌度」。同為廣府民系,不過港澳有一水之隔,政治上也是兩個地區,自然發展出略為不一的語言習慣。

這些用字、發音,或語法的分界,學術上稱之為同言線(isogloss)。一般的同言線都是如上述例子一樣,在比較大範圍的研究中出現,不過同一個城市內出現分野 (intra-urban isoglass) 也有一些案例,而「大笨象揸支槍」應該是香港首個案例。

說了這麼久,那麼「打唔贏」還是「打完仗」的分野到底從何而來?我沒有做過研究,連這現象有多普遍也不能確定。坊間有研究語言的朋友在做問卷調查,大家可以幫幫手提供分析數據。現在港島對非港島的說法有點太粗糙,會不會和 Soda vs Pop 一樣,在個別地點有例外的?舉個例,坪洲雖然在新界,但歷史上和港島的連結比較多,會否因此屬於「打完仗」而非「打唔贏」?

未有數據之前,唯有亂估。以下是我的一些猜想。

首先,兩個說法是基於同一句說話,所以可以排除所指事物本身有別的可能。分野來源的問題,恐怕要找回童謠原作者開始追查才能弄清。我比較有興趣的問題,是為什麼香港地方這麼細,人物往來頻繁,卻還會出現這個空間上的分別,而社會大眾又要一直沒有留意到。

首先,道理上整個香港都由一個廣播媒體系統所覆蓋,應該會很容易可以統一全港語言標準。但印象中兒歌特別是傳統粵語童謠在電視台和電台節目中的地位相當低,所以「打唔贏」和「打完仗」之別沒有被大眾傳播所壓平。

借用一般文化地理學的分析,我想用人口流動去解釋還是有可能的,畢竟香港島真係隔個海,雖然比不上高加索的高山,但總算是一度屏障,可以成為語言區隔。這點對於小朋友來說特別重要,因為小朋友自己不會四處去,空間流動性低。這兒我會集中看教育,因為學校是小朋友社教化的基本地點,而且空間性十分強。我也傾向相信「大笨象揸支槍去打仗」這童謠要麼是在社區當中,要麼就是在小學或幼稚園學會的。

首先,香港的小朋友是否都是和同區的小朋友一起上學的?按2016年人口統計,不足70%小學或以下的全日制學生是同區上學的,這數字比我想像中要低。但如果我們只作港島和九龍/新界之分,分野就明顯得多:94%的港島小朋友在港島上學,在九龍/新界上學的只有6%;97%的九龍/新界小朋友在九龍/新界上學,在港島上學的只有3%。換言之,香港的小朋友上學或會跨區,但甚少過海。

我懷疑過今時今日很多家長都把小朋友送去九龍塘讀幼稚園,「大笨象揸支槍去打仗」的空間基礎是否會因此打破。數據上似乎看不到這點。可能是因為港島區本身已經有很多私營幼稚園,家長要跨區也不至於要過海;反過來,沙田的中產家長或會送小朋友去九龍塘的幼稚園,但同樣不用過海。對小朋友來說,維多利亞港真的是一度天然屏障。

即使我們證實了港島小朋友和九龍/新界小朋友的成長經歷是分開的,但還要處理第二條問題:為什麼大家一直沒有注意到這點。

港島人和九龍/新界人並非真的完全生死不往來,工作上大家還是會過海,過海上班比例上比過海上學要多。不過,雖然同一工作環境會同時有來自維港兩岸的僱員,但我猜同事之間很少會一起唱傳統粵語童謠,畢竟放工唱卡拉OK也不會點唱「大笨象揸支槍去打仗」,所以這個隱性的語言分別也就一直沒有被發現。

最後一條問題是如果有人本身是港島人,小時候學的版本是「打完仗」,但到生細路之後搬到新界住,那麼他和小朋友的溝通會否挑戰了地區上的語言分野?

從數據上看,這種人不多。香港人會搬屋,但同樣有「過海恐懼症」。例如統計顯示搬屋去南區居住的人,之前住在港島其他區的人數要多於來自整個九龍和新界(而港島人口本身遠遠少過九龍和新界)加起來。從整個港島來看,以五年地址變更作準,由九龍或新界搬過去的有不到6萬人,佔港島總人口4.7%;而整個九龍或新界當中,由港島搬過去的有9萬多人,佔九龍及新界總人口的不到1.6%。也就是說,維多利亞港兩岸因搬屋而人口混和的速度相當慢,應該有利於幼年語言習慣的承傳。

這兒未有機會分析的,是港島人是否通常都會和港島人結婚。人口統計沒有這項數據,不過婚姻註冊處會有,理論上可以研究一下。如果港島人和九龍人結婚,個細路會唱「打唔贏」還是「打完仗」,值得關注。

從上述分析可見,即使在已有多條過海隧道的今天,港島在人口上仍有其獨特性。這點其實不意外,不要說居民,就算的士大佬也會聲稱過海之後唔識路。「打唔贏」和「打完仗」之別,可能只是眾多「港島人文化」表現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