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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寶強: 最低工資與不顧現實的意識形態

明報   許寶強
2006-07-24
思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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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低工資與不顧現實的意識形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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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者輪流執筆 評述學術思潮 逢周一刊出

JosephE.Stiglitz最近在《FarEasternEconomicReview》(06年3月)指出,大部分宣稱貿易自由化會帶動經濟增長的研究……其實只是在說明貿易量愈多的國家的經濟增長也愈快……並不是證明了貿易自由化能帶動經濟增長。

香港的社會文化很奇怪。儘管港人十分「現實」,但在公共討論卻又容許很多未經確證的觀點,例如「干預市場導致貧窮」、「保護主義遺禍人間」、「最低工資令失業率增加」等。另一奇怪現象是,提出這些未經確證觀點者,往往拒絕承擔舉證的責任。論者若要提出普世適用(universal)的命題和強調科學實證方法,便不能迴避提供嚴格和可讓公眾查證的事實。論辯中倘若只不斷訴諸不相關的權威、沒根據的常識和武俠小說修辭,彰顯的也許只是香港這所謂「知識型經濟」的反智特色。本文沒興趣介入反智的爭辯,而是嘗試繼續嚴肅的討論,指出認真地面對歷史事實是任何實證社會科學方法都不能迴避的。

●不顧現實的「社會科學命題」

雷鼎鳴教授提出的「干預市場導致貧窮」和「保護主義遺禍人間」等命題,如果是對歷史現實的描述,那麼我已在過去的文章引用了經濟史家、聯合國專家和專研國際貿易的經濟學者提出的大量歷史數據,指出這些未經確證的斷言的虛妄;而如果它們只是加上ceterisparibus條件(假設其他因素不變)的猜想或斷言,則必須以「控制實驗」等嚴格方法來驗證。令人失望的是,在面對不利自己觀點的實證證據(in-convenientfacts)時,雷教授不僅從不嚴肅面對,一直無法提出可讓公眾檢查、能通過社會科學社群嚴格批判的實證資料以支持其猜想,只嘗試利用魚目混珠的修辭或研討會上難以驗證的片言隻語,把武斷的常識類比成經過科學社群以「控制實驗」等方法反覆、嚴格和公開地論證的科學命題,更經常以不相關的權威排拒建基於事實的質疑,這明顯已遠離了波普爾(KarlPopper)所倡導、建基於理性批判傳統的實證社會科學方法。

認真的學者大概都會知道,與自然科學不同,大部分加上ceterisparibus條件的社會科學命題(例如貿易自由化會否帶動經濟增長),絕難像自然科學的命題(例如吸煙危害健康)能夠以「控制實驗」的方式來驗證。另一方面,從事社會科學實證研究的學者也應了解,以計量方法來處理問題,很大程度會受模型的設計和數據的選擇(也就包括了受研究者的視角)所影響,而得出的結論除了只是在加上了各種假設和條件下的一種統計學近似外,反映的同時是特定的研究社群的共同信念,鮮有嚴謹的學者會狂妄地宣稱能夠完全得出類似自然科學的所謂「實證定論」。

「吸煙危害健康」的命題,經歷了建基於大量實證研究和長時期反覆辯論後,在以西方醫學主宰的特定歷史社會脈絡中普遍為科學社群接受。然而,像「保護主義遺禍人間」這類含意不清的斷言,卻連在經濟學界(更遑論其他社會科學)中也未有共識。

JosephE.Stiglitz最近在《FarEasternEconomicReview》(06年3月)指出,大部分宣稱貿易自由化會帶動經濟增長的研究(應該已加上ceterisparibus條件),除了存在大量統計問題以外,其實只是在說明貿易量愈多的國家的經濟增長也愈快,這可經由各種貿易補貼或其他政府推動貿易的政策所導致,因此並不是證明了貿易自由化能帶動經濟增長。那些真正嘗試找出貿易自由化(如降低關稅)是否會導致經濟增長的少數研究,得出的結果則並不令人信服。熟悉世界貿易的諾獎得主Stiglitz,應該不是那種只讀了一科半科農業經濟便自封權威的經濟學家,倘若以「經濟學教育的推廣人」自居者仍然無視Stiglitz的觀察,甚至不容別人(包括經濟史家、聯合國專家、專研國際貿易的經濟學者)提出證據質疑,繼續宣稱其無法提供任何能通過嚴格社會科學方法公開檢查的斷言,重複自我建構各種不相關的權威(雷教授大概到現在還搞不懂相關和不相關的權威的分別),那麼就算加上了ce-terisparibus的修辭,也只是間接承認了自己一直都不是在談論或描述歷史事實,而是自陷於一個武俠小說般的空中樓閣,搞不好還可能會污染了ceterisparibus原則背後要求具備的謙遜和謹慎。

●關於最低工資的討論

「干預市場導致貧窮」和「保護主義遺禍人間」並非是雷教授唯一未能提供證明便宣稱的斷言,他在前一篇文章寫道:「最近十多年國際上學術界有關最低工資的研究,壓倒性的證據恰好是說弱勢社群的失業率會增加。」我不曉得雷所指的「國際學術界」,是否包括社會學、政治學、人類學、政治經濟學、地區研究、馬克思主義、勞工研究等相關的學術成果,也不曉得他是否精通日文、韓文、德文、西班牙文、法文、意大利文、俄文等語言,以涉獵「國際學術界」近十年有關最低工資的研究。不過,僅僅就他可能會較熟悉的英語世界的經濟學界,對於最低工資是否會導致弱勢社群的失業率上升,恐怕還未有定論。

近年英語世界有關最低工資的研究,儘管確有一些經濟學家以實證方法嘗試論證,最低工資會增加低收入青少年失業率(例如Campolieti,FangandGunderson2005),但也有不少學術研究質疑最低工資會令弱勢社群失業率增加的說法。所謂「壓倒性的證據」云云,恐怕得加上些用來遮掩學者「對現實失去感覺」的假設,才能自圓其說。

●最低工資令弱勢社群的失業率增加?

讓我們先看經濟學界的研究。近十多年最受經濟學家注意的研究可能是美國普林斯頓大學的卡德(DavidCard)和克魯格(AlanKrueger)95年發表的MythandMeasurement:TheNewEconomicsoftheMinimumWage,他們以1988年加州、1990和1991年美國聯邦政府和1992年新澤西州的3次提高最低工資為例,指出提高最低工資並不像某些教條化了的新自由主義經濟學所指,會導致青少年和低收入工人失業率上升;相反,在一些社會脈絡中(例如新澤西州的快餐店),提高最低工資更與失業率下降同時出現。

卡德和克魯格這本400多頁的研究,對反對最低工資的經濟學家不啻為一重磅炸藥,難免惹來不少批評:或指其研究方法有漏洞,或指他們忽視了當時新澤西州一些具體歷史背景。不過,也有不少著名經濟學家支持其研究,包括經濟學諾貝爾獎得主JosephE.Stiglitz和以反對最低工資稱著的Neu-mark和Wascher,前者指卡德和克魯格的研究迫使我們無法否認最低工資「就算真的會帶來負面的效果,也不會大到哪裏」。Stiglitz並指經濟學界中專研勞動就業的勞工經濟學家(laboreconomists),往往對最低工資導致失業上升這教條抱有極大懷疑(Stiglitz2002);而任教於密芝根州立大學和任職聯儲局的Neumark和Wascher,儘管長時期批評最低工資,但仔細分析包括卡德和克魯格蒐集的數據後,得出與卡德和克魯格相同的結論:1992年新澤西州最低工資增長並沒有降低該州快餐店的就業率(Schmitt,1996)。

本地論者如林行止先生,儘管不贊成最低工資,但讀了卡德和克魯格的書後,也「了解落實最低工資不會令失業情惡化」(林行止,《信報》,7/12/04)。另一位本地經濟學者也指出,「關於最低工資和最高工時會不會造成惡劣的影響,可以說迄今仍未有堪作結論的證據……起碼我們知道英國和美國沒有受最低工資影響推高失業率」(何濼生,〈最低工資最高工時非壞事〉,《東方日報》,06/09/05)。

其中一個最早實行最低工資的國家———澳洲———的不少經濟學家,也同意最低工資會否增加失業率或帶來其他負面效果其實仍未有定論。亞德雷德大學(UniversityofAdelaide)經濟學者SueRichardson近年編的一本文集,收錄澳洲國立大學、亞德雷德大學和澳洲社會科學院等一群經濟學家的研究,指出規管勞工市場(包括訂立最低工資)並沒有帶來經濟學教條所預期的負面影響,非規管化(deregulation)也沒有帶來經濟學教條所期待的正面效果。Richardson(1999)更引用了OECD一項詳盡跨國比較研究,指出沒有證據證明最低工資一定會導致失業率上升。

如果經濟學界的實證研究仍未有「壓倒性的證據」證明最低工資會導致(弱勢社群)失業率上升,經濟學界以外自然更加眾說紛紜。美國JohnsHopkins大學都市與政策研究中心研究員MarkD.Turner(1999)詳細撮寫了90年代美國有關最低工資的爭論,得出的結論也是難以證明最低工資會帶來負面就業影響;另一項比較研究指出,1980至90年還未設定全國最低工資的英國,就業增長率(1.5%)遠比長時期採用最低工資的美國(18.4%)、加拿大(17.4%)和澳洲(25.4%)為低(Morris1995)。倫敦的經濟政策研究中心(CentreforEconomicPolicyResearch)一份報告也指出,英美不少研究結論是最低工資不一定會導致失業率上升(RavnandSorensen1995),東歐一些研究也得出類似結論(StandingandVaughan-Whiteheaded.1995,p.33)。

正如雷教授自己說過,「不明白別人已得到的成果,拿些粗淺工具亂舞一番」,自然是「以蠡測海,誤人誤己」。在沒有完全確定的研究結論支持下,仍然宣稱有「壓倒性的證據」指出最低工資令弱勢社群失業增加,就算「驚動頂級的經濟學家」,再加上ceterisparibus的條件,也無法把未經確證的教條化經濟學意識形態,裝扮成有助我們理解現實世界的科學方法。

●結語

大學教授的工作之一是閱覽群書,以了解廣闊的學術世界的最新發展;社會科學的任務是提供和分析資料,幫助我們了解社會現實;學術討論的目的是清理教條濫調,當中要求理性的求證和謹慎的態度。如果學者只獨鍾愛初等教科書的簡單原則,甚至將它們視為學術研究的「九陰真經」;如果社會科學淪落為不符現實的常識習見,社會科學方法被約化為不顧現實的教條原則;如果學術討論只剩下狂妄自大的修辭,失去應有的謙遜和謹慎,那麼,要在香港認真地討論社會科學方法,恐怕是遙遙無期的。

許寶強

嶺南大學文化研究系副教授

參考資料和伸延閱讀

1 . Campolieti , Michele , Tony Fang and Morley Gunderson (2005 ) : "Mini - mum Wage Impacts on Youth Employment Transitions , 1993-1999 , " Canadian Journal of Economics , Vol . 38 , No . 1 , pp . 81-104 .

2 . David , Card and Alan Krueger (1995 ) : Myth and Measurement : The New Economics of the Minimum Wage ,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

3 . Morris , Bill (1995 ) : "Wages of Reason , " New Statesman and Soci ety , 4 April .

4 . Ravn , Morten O and Jan Rose Sore nsen (1995 ) : "Minimum Wages : Curse or Blessing ? " Centre for Economic Policy Research Discussion Paper Series , No . 1212 , July , London .

5 . Richardson , Sue eds . (1999 ) : Reshaping the Labour Market , Cam bridge University Press .

6 . Standing , Guy and Daniel Vaughan-Whitehead ed . (1995 ) : Mini mum Wages in Central and Eastern Europe : from Protertain to Destitution ; Central European University Press .

7 . Stiglitz , Joseph E . (2002 ) : "Employment , Social Justice and Societal Well-being , " International Labour Review , Vol . 141 , No . 12 , pp . 9-29 .

8 . Turner , Mark (1999 ) : "Does the Minimum Wage Help or Hurt Low-Wage Workers ? " http : //web . lexis-nexis . com/universe/printdo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