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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伊朗說說話》

﹝本文二月中旬於國內雜誌刊登﹞

國際政治鬥爭確實凶險非常,你不犯人人犯你,容不得半分鬆懈,尤其是當我們的世界由一個既強大又不知分寸的美國控制。新一屆政府甫上任,美國這位「世界警察」又再恃着自由民主之名向老對手伊朗發動新一輪外交攻勢。首先由總統布殊在國情咨文中將伊朗妖魔化,並公然煽動伊朗人民反抗政府,接着國務卿賴斯在訪問歐洲和中東期間不斷詆譭伊朗政府,在核問題上施壓。許多人由於對伊朗情況的徹底無知,凡美國所說便信以為真,在香港,居然有報章以「布殊雄心滅伊朗暴政」為報道標題。我們聽美國的已經夠多了,是時候聽聽伊朗人和伊朗政府的說法,到底伊朗政府是否像美國所言的十惡不赦。﹝前言﹞

美國兩年前攻打伊拉克時舉出三個理由,一是伊拉克發展大殺傷力武器、二是伊拉克包庇恐怖主義組織、三是要為伊拉克人民帶來民主自由。頭兩點本來是推銷重點,到頭來發現全部是子虛烏有,但布殊不單沒有臉紅,反而繼續自詡「解放了伊拉克人民」,而美國人對此竟然相當受落。布殊見打「自由牌、解放牌」有市場,於是在連任就職演說和國情咨文中繼續大賣自由,在兩次演說中說了七十一次「自由」﹝Freedom四十九次、Liberty二十二次﹞,誓要「解放」整個中東地區。自由原來是個正面詞彙,如今經布殊的口說出,馬上令筆者聯想到伊拉克的血腥;布殊通篇演說一味自由,猶如發出一道又一道追殺令,實在教人不寒而慄。

最重的一道追殺令正正落在伊朗頭上。布殊在國情咨文中聲稱:「今時今日,伊朗仍然是世上支援恐怖活動的主要國家──一方面在發展核武器,一方面又剝奪伊朗人民應得並極力爭取的自由。我們正與歐洲盟友合作確保伊朗政權放棄其鈾元素提鍊計劃和任何鈈元素再處理程序,並確保它不再支持恐怖活動。對伊朗人民,今晚我告訴他們:當你們為自己的自由站出來,美國與你同一陣線。」

然後,美國國務卿賴斯在上周五開始的歐洲及中東訪問旅程中繼續不斷的提到伊朗。布殊說伊朗是支援恐怖活動的主要國家,賴斯和應說伊朗是「恐怖主義的主要支持國」。伊朗支持什麼恐怖主義呢?不就是一眾針對以色列的激進武裝組織──黎巴嫩真主黨、巴勒斯坦的哈馬斯和伊斯蘭聖戰組織﹝跟蓋達式的全球恐怖主義組織明顯有別﹞。賴斯也說清楚了:「﹝中東﹞和平其中一個最主要的障礙就是一班巴勒斯坦激進組織和像真主黨之類的組織。伊朗是這些激進組織的主要支援者。」

賴斯這幾天用上了所有負面字眼去形容伊朗:「國際系統中一個破壞力量」、「令人厭惡的」、「由非民選的毛拉控制」。她一邊廂強調「伊朗核問題可以透過外交途徑解決」、「攻擊伊朗的計劃並不在美國的議程內」,另一邊廂又拒絕跟伊朗談判,更不排除動武的可能性:「任何會導致這地區發生武裝衝突的東西都是非常非常可怕的。而伊朗人要履行他們的國際責任,好讓我們不用走到那個﹝衝突的﹞地步。」她並且和布殊一樣,將核問題與解放伊朗人民相提並論:「我們需要向伊朗發出嚴厲信息。對待伊朗核計劃我們需要統一陣線。我們一班偉大的民主國家要告訴伊朗人,他們應該得到比現在更好的未來。」

綜合布殊和賴斯的話,那套攻打伊拉克前用的邏輯已呼之欲出,伊朗伊斯蘭政權毫無疑問將是美國下一個目標。眾所周知,美國已堅決要將整個中東改頭換面,以民主自由將伊斯蘭信仰「去勢」。在這個工程中,伊朗這個既與美國有深仇大恨、又絕不承認以色列生存權、兼且宗教意識濃厚、還有豐富石油資源的中東大國自然愈快除掉愈好。美國認為,只要伊朗這個波斯大國重投懷抱,不單其他阿拉伯國家將不戰而降,以色列亦再無後顧之憂,實行以巴和平方案的阻力肯定大大減小。

有一點不同的是,美國對伊朗不會像對伊拉克那樣輕舉莽動,煽動民眾推翻伊斯蘭政權是目前的主要策略。前國家安全委員會中東專家Flynt Leverett日前向英國《衛報》表示,布殊對伊朗的態度明顯比敘利亞強硬。「對於敘利亞政權,布殊基本上還會向他們放話提建議;但對於伊朗,這位總統將不會跟他們達成任何確定其合法地位的協議。布殊和賴斯相信伊朗目前處於革命預備狀態。他們會讓歐洲繼續與伊朗玩下去以換取時間,但他們認為最終內部矛盾會為伊朗帶來又一次革命。」

另一位中東問題專家JudithKipper說:「國情咨文對伊朗的話並沒有建設性。他們以為伊朗人民遲早會起來推翻政權,但這種事將不會發生;從爭取伊朗在核問題上合作以及向伊朗說明美國要什麼這兩點看,國情咨文是幫倒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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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朗民眾對於布殊的「親切關懷」也似乎是倒胃多於期盼。筆者跟伊朗朋友哈辛在網上聊天,一談到國情咨文內容他便激動起來,像連珠炮一樣寫了以下的話:
「我們絕不能等待英雄打救,只要我們想,我們自己就能當英雄打救自己。」
「沒錯,伊朗政府是宗教獨裁,我們對現況也不滿意,但我們絕不容許其他人替我們做決定。」
「美國是第一和最大的恐怖國家,我們不用外國人或罪惡滔天的恐怖分子教我們什麼叫自由和繁榮。我們懂得爭取自己的自由。」

到英國廣播公司波斯文網站留言板看,情況也差不多,十個有七個說伊朗人渴望民主,但不要美國人的民主。有的說「美國和以色列便是最大的恐怖國家,怎能指望他們帶來民主」;有的說「所有愛自由的人都希望民主政治,但每個社會都有不同的樣式和深層結構,絕不能簡單地到處複製美式民主」;有的說「布殊未能為阿富汗和伊拉克帶來民主。從政治科學角度看,基於文化上的不同,西方式民主亦無可能移植到東方國家。布殊還是先留意自己國家的文化墮落吧」。當然亦有一心擁抱美國的人:布殊先生,求求你快點來打救伊朗人吧,我們所有希望都放在你身上了,拯救伊朗的年輕人吧。

雖然伊朗人十個有八個不滿伊斯蘭政權,但同時絕大部分都會承認,這幾年伊朗政府已變得開明,民主也得到某程度的落實。布殊和賴斯將伊朗的政治制度說得一文不值,但與阿拉伯世界大部分獨裁政權相比,伊朗政治還是民主得多,起碼容許從下而上的改變。敘利亞、埃及、前伊拉克的總統一做終身,但伊朗每四年一次都會舉行如假包換的總統選舉,雖然候選人經過監護委員會篩選,確保政治正確,但人民至少有某程度的選擇權。伊朗人民透過選舉展示力量,最佳的例子是一九九七年的總統選舉,原來寂寂無聞的哈塔米並不是革命領袖心目中的理想人選﹝伊朗政治制度非常複雜,國家由終身制的伊斯蘭革命領袖領導,民選總統算第二號人物。革命領袖、總統內閣、民選國會以及兩個獨立委員會互相制衡﹞,只是讓他參加陪跑。誰料能言擅辯的哈塔米在青年和婦女全力支持下高票當選,而在他的領導下,伊朗社會在各方面確實開放了很多:譬如哈辛可以利用網上聊天室對着我大罵政府,部分改革派報章亦會刊登有份量的批判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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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美國的文攻武嚇,學者反對、伊朗人倒胃,但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問題未解答──就是伊朗政府面對美國的文攻武嚇,到底有什麼盤算?

譬如關於核問題,在歐洲和美國大力施壓下,伊朗一個石油資源豐富的國家為何仍然堅持發展核能?細心想一下,其實伊朗不一定如美國所說的在發展核武。伊朗駐英國大使Seyed Mohammad-Hossein Adeli日前在演講中說,外界常常將伊朗定性為瘋狂的神權國家,但這完全跟事實不符。伊朗的外交政策跟其他國家一樣,是要避免風險:「伊朗國家利益永遠是政策背後的動力。」他說伊朗並不支持核武器擴散,發展核能主要是從經濟利益着眼。伊朗在七十年代已開始在美、法、德的技術支援下發展核科技,目標是在二○二○年前能發展七千兆瓦電力。這樣每年可為伊朗節省一百九十萬桶石油,相當於五十五億美元。

伊朗駐香港總領事阿加拉齊日前接受筆者訪問時亦提出類似觀點。阿加拉齊指出,伊朗就像中國那樣迅速工業化,電力需求大增,由於不想在短期內把石油老本耗用殆盡,故有必要發展核能。他說在一九七九年前的巴列維王朝年代,國家收入九成依靠石油,完全沒考慮國家的長遠利益。革命後伊斯蘭政府致力振興工業,以減少對石油收入的依賴,目前石油收益佔總收入的比例減至百分之六十五。

阿加拉齊又批評布殊只是「有選擇地」談民主自由,不追隨美國的就是不自由國家,於是在伊斯蘭革命中推翻親美王朝的伊朗從此變成不自由的國家。阿加拉齊說﹕「布殊總統作出了一些有待證實的指控。他是有選擇地談自由,那些追隨他們的就有自由,不追隨的就不自由──這句話本身就違反自由。若他真的關心自由,應該先去攻擊那些沒有民主自由卻獲美國支持的國家。當伊拉克襲擊伊朗引發兩伊戰爭時,美國支持伊拉克總統薩達姆。薩達姆是從來不相信民主,從來不舉行真正的選舉,但他獲得當時高談自由的美國政府支持。」

但阿加拉齊也不是只顧反擊美國,他承認伊朗政治有不足之處。例如他批評憲法監護委員會於去年的國會選舉中否決數以千計改革派候選人的資格,「委員會成員按自己的利益作決定,而不是根據憲法」。不過他相信在即將舉行的新一屆伊朗總統選舉中,監護委員會不敢再亂來,取消改革派候選人的資格,因此我們可期待一次比較公平的選舉。

在阿加拉齊眼中,伊朗伊斯蘭政府不單不是強弩之末,反而是勢頭大好。「在過去3年,國民生產總值首次出現百分之七的增長,而哈塔米政府亦已草擬好未來二十年發展大計,包括經濟、社會、政治和文化......伊朗不會走發展的回頭路......我們與歐洲和亞洲國家關係良好,經濟合作愈來愈多,目前與中國的貿易額每年達七十億美元,與日本的貿易額每年達九十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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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理其實很簡單,伊朗伊斯蘭革命跟所有政權一樣,都以保住執政地位為目標。而要伊朗人容忍伊斯蘭政府中不民主的部分﹝例如革命領袖制﹞,經濟發展和社會開放便必不可少。伊朗政府亦深明這個道理,在近十年盡量放下意識形態包袱搞經濟,又讓新一代享受更多的個人自由,放鬆宗教控制。用一句話總結,伊朗的主流保守勢力希望走中國改革開放的道路,先經濟後政治,要令伊朗發展成亞洲經濟強國之一。外交方面則強調與歐洲、亞洲強國的聯繫,實行聯歐亞俄制美;反過來說,中國、俄羅斯和歐洲強國亦十分珍惜與伊朗的關係,不讓美國在中東獨霸天下。然而,雖然美國將談判的大門關上,但伊朗從未不把美國當作永遠的敵人,阿加拉齊說,「如果美國願意談判,願意將伊朗在美國的資產解凍,我們隨時歡迎跟他們談」。許多伊朗朋友都向筆者表示,伊朗伊斯蘭政權最終的願望就是和平地與美國談判甚至建交,為此更出盡方法建立傳話的溝通渠道,包括為美國接受的巴勒斯坦溫和組織。

當然,國際政治鬥爭確實凶險非常,你不犯人人犯你,美國人至今仍未能原諒伊朗的政治原罪﹝念念不忘一九七九年挾持人質事件﹞,報仇成性的布殊看來不會給機會伊朗翻身。伊朗伊斯蘭政權未來如何在夾縫中求發展,是轉回政治保守道路,還是繼續政治社會改革?今年六月的總統選舉將繫此中關鍵,值得留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