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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金蓉﹕民主 儘管沙啞 思想 不能繳械!

文﹕謝金蓉

上個十年裡一個沈悶而嚴肅的周末,我去劍潭採訪一場東亞後冷戰會議。與其說是採訪,倒不如說是單向感受陳映真先生孤單的聲嘶力竭。彼時,本土化熱浪襲台,「東亞」位在地理上難以想像的遠方他處;尚未好好解凍的「後冷戰」,不幸遇上提前到來的全球化,誰有熱情去消化呢?

自從北京傳出陳映真病重的消息後,我經常想起他後半生致力於解套的東亞後冷戰台灣處境。在這麼一條踽踽獨行的山路上,能在學院裡和他對話的,大概只有清大教授陳光興了。在病榻前拚搏性命的陳映真,如果知道陳光興12年來拚搏的成果終於出版成《去帝國》(行人)一書,而且書裡兩度感謝他給予的啟發,心中應該快慰不少吧。

陳光興的《去帝國》以亞洲為論述場址,他長期交往的亞洲朋友們在書裡出出入入,和他並肩「超克」如何去殖民、去冷戰、去帝國。「所謂全球化的網際網路互動,顯然無法取代身體的直接碰觸」,無論是吉隆坡的路邊攤、首爾的KTV吧、台北的巴黎公社…,陳光興在他們的不安、鬱悶裡,體會出難以言語的共同迫切感。在台灣不算小的人文社會科學社群裡,能夠像陳光興一樣頻頻呼喊「我的亞洲朋友們」,能夠很明確以亞洲作為論述的起落點,和整個亞洲對話的,恐怕相當少。

《思想》雜誌構築亞洲溝通平台

台灣的學術界為何不關心「亞洲」?為什麼對台灣的東亞身分沒有什麼興趣?這個問題也困擾了中研院社科所副研究員錢永祥相當久。由他擔任總編輯的《思想》季刊(聯經),甫出刊的第三期以「天下、東亞、台灣」為專題,突顯受忽略的東亞意識探討。《思想》此番前瞻,是一次遲來了的前瞻。

比起《去帝國》藉一本書連帶超克,錢永祥的工作更加任重道遠,如何把類似陳光興的亞洲朋友,網羅成為《思想》的亞洲作者,打造一塊多岸多地的溝通平台,這在台灣的期刊出版裡尚屬一項空前的實驗。《思想》積極布線,才出刊第三期就已經能邀到中國一線學者的首刊稿。譬如北大中文系教授錢理群以研究魯迅著稱,《思想》第三期首篇文章就是錢理群為紀念魯迅逝世70周年所寫的專文〈魯迅與中國現代思想文化〉。在《思想》之前,香港科技大學的《21世紀》期刊、中國大陸的網站「學術中國」(前身為世紀中國)已有不錯的累積,《思想》的出現,總算讓台灣在這方面沒有繳白卷。

亞洲如何成為一種方法?

在陳光興與錢永祥的實踐裡,「亞洲」不僅不再遙不可及,而是可以作為一種方法。「亞洲作為方法」正是陳光興全書中去殖民、去冷戰、去帝國三位一體策略的論述方法。「亞洲」並不會憑空而降,問題意識的形成也絕非一蹴可幾,《去帝國》一書記錄了陳光興12年來的亞洲來往,但亞洲如何成為一種方法?閱讀此書的過程,也等於是解惑的過程。

80、90年代之交,受過英美文化研究訓練後返台的陳光興,和一般初入學界的新生學者一樣,急於尋覓安身立命的位置。1993年在菲律賓舉行的一場討論會,扭轉了他的問題意識。那是他第一次參加亞洲批判分子聚集的場合,第一次聽到了自己那過於美國腔的英文,也第一次聽到當地人以帝國主義來稱呼台灣入侵的資本。「從那次之後,我逐漸找到了第三世界的想像位置,逐漸看到台灣本土文化研究的盲點,發現到『西方』文化研究的侷限,也看到了可能的出路之所在。或許在在地、亞洲、第三世界、全球的辯證中,一條新的路子可以被走出來。」

《去帝國》不僅是陳光興個人的論述歷程,更擴大一點來看,這本書揭露了從上個十年以來,台灣錯過了什麼、做錯了什麼。最明顯的例子,莫過於無疾而終的東南亞研究。李登輝總統加上李遠哲院長所大力支持的東南亞研究,依陳光興在第一章〈帝國之眼〉裡的註解所言,早就淪為東南亞學府的笑柄。這個並不輕鬆的笑話,從未見到主其事者適切的評估與反省。

超越政治勢力論證罷免議題

厚達四百多頁的《去帝國》,隸屬於台灣社會研究叢刊。台社叢刊書種極少,15年來才出版第12本,編號第12的《去帝國》首度交由行人出版社出版。與此同時,行人社長陳傳興也完成新書《道德不能罷免》(如果)。已有10年未出新書的清大外文系副教授陳傳興不鳴則已,一出手必是驚世之作,《道德不能罷免》從撰寫到上市,包括寫作時間、出版型態,每一個環節莫不費盡思量,充分體現陳傳興的個人風格──置之死地,義無反顧。

今年6月,總統罷免案第一次提出時,出於一種前所未有的急迫感,陳傳興整理了兩箱書,在旅館整整閉關十日,熬出了兩萬字左右的《道德不能罷免》。這份書稿「先於」七一五宣言及反貪腐倒扁運動完成,歷經7、8、9月無可避免的出版時間等待,始於10月以一般書籍的規格上市。出版的延宕,反而突顯了這份書稿的經驗明證性,不隨任何宣言和特定色彩的政治勢力起舞(全書沒有任何「藍、綠」字眼),更能清澄洞察問題之所在。

專精美學與精神分析的陳傳興,嚴謹的治學態度一如他所經營的行人出版社作工細緻。他廣泛涉獵政治思想、政治經濟學、法學所奠基的素養,在那十日的埋首分析裡,依序展延為沙啞的民主、論述的沙漠、民主政治的神話、道德不能罷免等四大議題的書寫。陳傳興嫻熟現象學、精神分析語言,遣詞用字指涉清晰,文字敘說更富有高度的詩意和魅力,極能引起共鳴。

陳傳興這份書稿,採用的書寫形式是流行於法國大革命前後的小冊子(pamphlet),混雜格言體與論證體,跳躍、中斷、碎解的書寫都能被允許包容進來的大綱形式。這種適合以小開本印刷,便於攜帶、流傳、做筆記的出版型態,在台灣還相當陌生,黨外運動和學運期間曾有過類似的出版,但多經不起時間的考驗。



論述沙漠中的知識甘霖

陳傳興原本就不是運動人士,《道德不能罷免》也並未真正以小冊子的形式出版,而是以傳統的規格與鋪書方式,於書肆販售。失之於小冊子的傳播實驗,未免可惜。但既然如此,何不隨書寫者開啟的歷史辯證,以大局之書視之。二戰之後出生的醫生、律師菁英,被歷史揚棄,無一倖免;歷史的創傷需要重建,可是,放眼望去,哲學界、人文學界,除了捍衛自身的黨派利益者之外,不是都在重建的轉捩點上一一繳械?

《道德不能罷免》的可貴,就在於論述愈來愈沙漠化的台灣,仍有一位自謙為門外漢的陳傳興,替台灣人消化艱澀的鄂蘭、阿宏,以詩化的語言提醒我們注意「惡之尋常性」、提醒我們自己那無著的虛無、提醒我們莫再與腐敗共生。

無論是陳傳興的急迫小冊、陳光興的去帝國總結,或者是錢永祥的思想擂台,他們突破形式、開創整合,但願這一波的論述復甦能夠降下潤濕的甘霖。台灣的民主儘管早衰沙啞,不甘於繳械的知識分子,且為他們沾上啟筆的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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