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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輝:沒有成為大師:悼念布希亞

[轉載明報2007年3月11日]
二零零七年三月六日晚上,法國理論家布希亞(Jean Baudrillard)離世。 一.廢話以前論文老細阿巴斯(Ackbar Abbas)曾經說過:長遠來說,布希亞是很重要的人物。也說過:布希亞說過一些了不起的理論,但也說過很多廢話。 二.Fashion victims 很多人談布希亞,只道是後現代大師;每逢聽到這說法,我總是抗拒。首先,「後現代」這個詞少說也廿三十年了,但大部分人多一知半解,能拋幾個理論(甚或些道聽塗說)便算是專家了,而大部分人也不過看一兩本書人講我講。至於「大師」(Guru)這個詞更似乎暗示了某神化了的學術潮流,以至一堆fashion victims的存在。Fashion victims不單指那些一味追求品味的大師崇拜者,也包括那些不怎麼讀過別人著作便急著要批判的人。遇上fashion victims,你總要從他興奮熱情的口氣裡,捱一大堆毫無趣味可言的陳腔濫調。不過,假如布希亞不是甚麼後現代大師,又可以是甚麼? 三.為何慾望不能滿足?六七十年代,法國學術潮流仍然左傾,師出左派名門的布希亞提出跟其他「新左」同儕截然不同的消費理論。當巨型商場還未通街係,消費文化仍未進入網路時代,布希亞經已致力闡述「消費社會」(société de consommation)這概念,並提出「消費」比「生產」更能解釋晚期資本社會的複雜性。更重要的是,他從另一個角度,為一個馬克斯以後眾多左派理論家一直未能好好解決的問題,提供了不同的思考進路——這個問題是:為何人的慾望總是不能滿足? 四.物體系.符號交換.消費社會要解答這問題,首先要問:甚麼是「物」(object)?布希亞將「物」看成一個複雜的符號及表意(significations)體系,並參照了索緒爾(Ferdinand de Saussure)的語言學理論,認為此體系的運作服膺於一個內在差異的邏輯。簡單來說,一件物件的意義跟它的用途無關(它有甚麼用處?),而只在於它與其他物件的差異關係(這物件跟那物件有甚麼不同?)。從這角度看,物件不再單單是物質上的商品,而是一「符號物件」(sign-object),而所有符號物件之間的差異,則令所有物件置身於一消費的符碼(code)中。傳統馬克思主義者視「生產」為將物件的使用價值(use value)轉化成經濟上的交換價值(economic exchange value),並視「消費」為將後者再轉化為前者;然而布希亞卻將「消費」重新定義為:將物件的交換價值化為「符號(交換)價值」(sign exchange value)——「消費」竟不是單純的消耗,它自身亦「生產」了符號的價值及其交換。根據布希亞所言,當我們消費時,我們並非消費(使用或擁有)一件貨品,而是消費一抽象的符碼。沒有事物可以比符碼更為抽象,因為每一個符號只能夠在符碼中才能產生意義,離開了符碼,符號就不再是符號。而這符碼如其自身所暗示的一樣,對所有人(消費者)都具有操控性。因此,消費不但不能消去我們的慾望;它只會讓我們繼續消費,讓慾望更完滿,永無休止。「消費」不再與「生產」對立,前者甚至是後者的一面鏡。正如法語中,「消費」(consommation)一詞同時意味著消耗(consumption)和「性能量」的完滿(consummation)。消費同時是再造、再生產,而「再生產」則吊詭地成為了惟一的原創。 五.椅子真的是用來坐的嗎?如果以上寫得不明不白,令你很困擾,忘記它。讓我們從一張椅子開始: 1. 一張椅子本來是用來坐的,這就是它存在的價值——這點明顯不過,我們總不會用椅子來切菜、寫字或當雕塑擺設吧? 2. 生產過程中,人卻將這本應用來坐的椅,變成用來賣的商品;於是椅子、菜刀、原子筆、雕塑……這些具有不同用途的物件,都被標上價格,同化為一些相同、抽象的金錢/經濟單位:€、$、₤……馬克斯正正按此演繹出龐大而複雜的社會理論。從1到2,這推論很明白,但布希亞卻反過來質疑1:椅子真的是用來坐的嗎?當我們付錢買一張椅子時,真的為了坐它嗎?這個問題似乎是開玩笑,但布希亞會答:椅子並不一定是用來坐的,它不過代表一個「坐的可能」。那麼,我們為何會覺得椅子是真的用來坐的?布希亞的答案是,這個既成的想法,其實是來自2的。第1點提到的是物件的使用價值,而第2點提到的則是交換價值。從1到2,看似理所當然;布希亞卻扭轉了這個思考,認為從2到1才是對的。椅子乃一種文化產物(上帝沒有造椅子,椅子是人造出來的;亦不是人人都會造椅子坐,原始人未必會,先秦時期的「中國人」也未必會),而「坐」這個用途是由一更大的文化體系所決定的;椅子的意義所在,與其說在於「坐」這用途,不如說在於它是一文化符號體系裡的其中一個符號。布希亞的消費理論,正是從此開始:他批評了馬克斯對「使用價值」的看法。「使用價值」並非如馬克斯所想般理所當然、自然;所謂的「使用價值」本來就不是一個自有永有的常數,而是另一個變數、一個浮移的符號價值。 六.至於擬象布希亞最燴炙人口的,始終是「擬像」(simulacra)的理論。不少人討論布希亞式的「擬像」時(布希亞以外,另一個思考simulacra的進路,可追溯自柏拉圖,以至近代的尼采、克洛索思基、德勒茲、德里達等人),很容易落入那些真真假假的討論中,忽略了它是一個針對視覺影像和媒體的分析概念;亦因此,「擬像」往往是布希亞常用的眾多概念中,被誤用得最多的。關於擬象,老師阿巴斯經常說一個未必人人識笑的笑話:兩公婆剛生了個孩子,朋友看見BB便說:「很可愛啊!」兩公婆非常自豪:「是啊,但你應該看看這孩子的相片。」如果你覺得好笑,想想平時自己說過幾多類似的話;如果你不覺得或不明白有甚麼好笑,恭喜你。 七.兩本布希亞看完以上長篇大論,你也許會問:這樣子說理論,還算是悼念嗎?那麼讓我悼念兩本書。我家有幾本布希亞的書,但只有一本我是特別有感情的,而踫巧這也是其中一本布希亞最重要的著作,寫於1972年:For a Critique of 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the Sign。這書其實不算太舊,英譯本1981年出版,但我只在大學圖書館見過它甩皮甩骨的真身(很抱歉,作為網上購物盲的我,懂得往亞馬遜買書不過是這一年的事);直至2005年10月,我在今已倒閉的曙光書局看到一本少少溶爛兼發黃的,賣港幣160元;我不嫌貴,甚至覺得很抵,也不講價。問馬老闆,為何無端出現了這本難買的舊書?馬老闆大概是這樣答吧:書局都快倒閉了,留不了這麼多書,唉,有人當這些書是rare book,有人當是垃圾。也真有點似垃圾——布希亞說過,商品不過是符號,到最後連符號都不存在了,只剩下符號的「交換」。垃圾本來是那些不能交換的ex-商品,看在眼裡又爛又黃,而一貧如洗的我竟還快樂地從腰包掏160大元買它——正如馬老闆仍以160大元的價格來賣它——我們違犯了經濟層面的理性「交換」原則,肯定了很多人眼中的垃圾,給予其尊嚴,這種大逆不道豈不是布希亞講的「毀滅性策略」(fatal strategy)?但這也許是太樂觀了點。另一本書The Provocation of Jean Baudrillard的編輯正是阿巴斯,他將1990年港大一個學術會議中幾份關於布希亞的論文輯成書,與曙光圖書公司合作出版。幾年前我在大學圖書館的網上目錄發現了這本書,但在館裡怎麼找都找不著,圖書館後來說是遺失了。後來往書局問馬老闆,他說曙光應該還有存貨,然後手指向深處一間堆滿大量雜物的神秘小房間,內裡極度混亂,加上另一邊青文書店的雜物大件大件的堆在裡面,連走進房間也不可能,更遑論要找一本小書了。直至幾天前才問早年同樣在港大跟阿巴斯學習過、亦是曙光熟客的駱穎佳借到這本書。畢竟世上有些事物,就算你願意將理性的經濟原則拋諸腦後而痛快地「交換」,也不一定可以得到;如這本書,你在亞馬遜固然找不到,就連出版的書局和大學亦沒能讓你得償所願。這幾乎要消失於人間(對我而言)的一本薄書,如非一點緣分,一世看不到亦非出奇。 八.沒有成為大師《衛報》訃聞第一句:布希亞的死沒有發生。算是幽默地呼應了十多年前布希亞就波斯灣戰爭所作的宣告。(數年前美伊戰爭後,曾寫過一篇關於布希亞的文字,放在個人網頁,見附錄。)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始,布希亞總是很幽默很冷靜地說些諷刺或有骨的話。他批評德勒茲、李歐塔等名哲學家的「欲望」理論,又說傅柯不明白「權力」,叫人「忘記傅柯」;師承自重要左派理論家列裴伏爾的他,又大肆批評左派沒能洞悉資本主義的徹底轉化,否認今時今日對抗資本的可能性(他甚至不認為這是有意義的行動);他說自己敬佩德里達,但又明言「解構」不是他那杯茶。就在德里達過身後,我總偶爾想到,七十有多的布希亞會不會也時日無多?在我心裡,布希亞並沒有如其他人所言般變成大師。又或者,死去的只是那位輿論界和媒體追捧的大師,而這死亡可讓真正的布希亞——我期待這可能性,即使布希亞總會說:不可能——變得稍為可以觸及。

附錄

布希亞、迷幻、後迷幻:

三十二封關於美伊戰爭的電郵

從二零零三年三月十八日到四月十八日,我寫了三十二篇文字。這一個月的日子裡,發生了美伊戰爭。

美伊戰爭是什麼?什麼是美伊戰爭?

布希亞(Jean Baudrillard)或許會如十多年前一樣,指出這場戰爭不過為媒體營造出來的,我們則是那些媒體資訊的消費者,我們所消費的除了新聞,還有影像;當影像變得越來越重要,溢出它自身的框架,進入真實世界並與之徹底混和的時候,真實的空間就變得抽象和不可理解,直至最後所謂的真實消失——我們永不能知道和肯定戰爭是否真的發生過;或者如布希亞所宣告:波斯灣戰爭沒有發生。

我不想揣測以上這來自布希亞、很多人看為是犬儒和作狀的說法後面可能埋藏有什麼動機,我也不在意如何去反駁它;但我有興趣知道不同的人對這說法會有什麼反應:什麼樣的人會激動地批判它(衛道之士、人道主義者?),什麼樣的人會熱情擁護它(過氣的後現代信徒?布希亞崇拜者?"Sim-citizens"?),什麼樣的人會對它一頭霧水,懶理,或不知所措。在這個屢被稱為「後現代」的場景,這些不同的反應,某程度說出了不同人對一個政治道德議題的倫理取向:理性的抗爭、理性的妥協、合謀、漠視、隨遇而安……我無意對這些不同的取向作陳腔濫調式的批判,但我想指出,我們每個人都不會只抱有一種取向,我們在不同的處境會有不同的取向,甚至在同一個處境也可以同時有不同的取向(當我重讀自己所寫的三十篇文字時,的確有此感覺),而我反對將這狀況稱為「騎牆」,它不過說明了每個人存在於社會的複雜性。試想想,如果有人能夠在美伊戰爭的過程中正氣凜然地高喊反戰或主戰,那是因為戰爭在社會論述中一向有大是大非的道德意味,再加上媒體對戰爭的渲染,以致他很容易便「選擇」站在反戰或主戰的一方;可是在戰爭熱漸褪的今天,對當日立場仍死硬堅持的人恐怕已大大減少。又試想想,如果話題不是戰爭,而是另一些道德味較輕的公共議題,如同性婚姻合法化,那大家的倫理考慮一定更加多面向,以致有更複雜的倫理取向。

後現代也許就是這樣一個混雜的處境,你無從或至少難以肯定自己的立場;布希亞只是其中一個後現代代表,一個惹火的 stimulus,刺激很多處於尷尬境地的人的神經:這些人所持有的立場和思考系統未能有效地回應這個不停轉化遊移的後現代,以致產生只一味群起攻之或盲目崇拜的兩極境況。而這也是當美伊戰爭放在這種「布希亞式」後現代語境中出現的情況。

我們評論美伊戰爭,考量的多數不會是戰爭存在與否的問題,我們直覺上甚或覺得這問題是可笑的;但布希亞企圖動搖的正是戰爭作為事實的本質。布希亞寫「波斯灣戰爭沒有發生」時,不只有字面上的意思,他同時把所有影像時代的戰爭都描繪成某種後現代戰爭:某種「沒有發生」的戰爭。

記得有朋友說過,每次讀布希亞的文字,都懷疑他寫之前是否食過 LSD(迷幻藥)。套用她的話:條友都癲癲地。我覺得她說得很好,布希亞的書寫的確很 cool,又很迷幻;而「迷幻」也可以是對後現代場景的一個形容,它指出一種立場多變、不穩定的狀態,對於真實與真理的不可確定、甚或否定。我嘗試用「迷幻」來描述布希亞所講那真實與虛假、內與外等對立面內爆(implosion)後,一切難以分辨的狀態。

戰爭的「沒有發生」是迷幻的。當戰爭與我們的日常生活一樣變得迷幻,成為「超真實」("hyper-real":真假難辨的狀態)時,無論主戰抑或反戰的意義都會面目全非,因為它們在爭逐戰爭合法性和道德意義的同時,其實不過一再追逐影像,而真正的戰爭空間永遠含糊,在視覺可觸及之外。

不過必須留意的是,布希亞理論的「迷幻」性並非那種不太清醒的 fing 頭狀態,它有自七十年代以來的發展脈絡(布希亞的崇拜者或批判者很多時都只著眼於他的「擬像/simulacra」理論,終日討論一些真真假假的問題,卻忽視了他早期討論的有關「消費」、「物系」等重要課題,亦無視後者與前者的連繫),而背後有相當冷靜、甚至乎抽離的思維和視野。即是說,如果我們以此為喻,將「迷幻」看為後現代其中一個特色和主題,我們該著眼的不單是這種「迷幻」本身的魅力和爭議性,還有這種「迷幻」背後的發展肌理、它作為文化策略的可能性、與及它那自我消解的本質。我希望這是一種「後迷幻」(原諒這詞創意欠奉)的處世態度和回應。這裡的「後」("post-"), 如很多人所講,未必有時間上的含意,卻帶有在思考上多走一步(繼而兩三四步)的期願。

在薩達姆剛被捉拿不久的今天(這次布希亞會說薩達姆沒有被捉拿?),我重讀寫過的一些文章,覺得有些地方很正人君子,有些地方則帶點造作、迷幻。對於這兩者,我當時都沒有很深入的鑽探,大多只志在闡述一兩個觀點,而整個書寫過程除了在這兩者遊移外,似乎還未有其他比較清晰的(後迷幻)可能性出現。如果試作一個概括和歸納的說法,我認為企圖認知和看穿後現代戰爭的迷幻性,是這三十篇文章作為反戰實踐的一個主題。

現選當中廿篇,有興趣的朋友可以在此再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