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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場悟道五百年

載於今期基大電子報,尚有文章如下:

基大電子報第246期 (5/4/07) 首屆香港社會論壇總結
1.【文章推介】:首屆香港社會論壇總結
2.【文章推介】:民主是一個烏托邦?
3.【文章推介】:從社區經濟思考抵抗新自由主義
4.【基進視覺】:龍場悟道五百年
5.【活動推介】:「環保家居清潔隊」
6.【活動推介】:「瑞士無血汗電腦」討論會
7.【活動推介】:五一「尊嚴.希望」大遊行宣言

http://www.grass-root.org/college/modules/wfsection/article.php?articleid=489

龍場悟道五百年 阿丙

就在過去不久的2005年,國內發起了鄭和下西洋六百週年的紀念活動,紀念活動的初衷,是籍這中國歷史上的光輝一幕,建立民族優越感,從而產生民族的向心與認同。可這紀念活動的提出,後來亦同時翻開了中國航海事業跟西方航海事業的比較,有人嘆息中國人的航海技術較西方先進百年,為何就不能早著先機,成就全球霸主的偉業;但亦有說法提出,這個才是我國優越的地方,縱使掌握了先進技術,卻沒有用於屠殺、宰制、奴役其他民族,就如中國人發明了火藥卻沒有大力 “發展” 作戰爭用途,堪可作為中華民族深以為傲的文明素質。若回看現今中國社會現實,現代化的急速進行,一切以西方文明馬首是瞻,中央正強調 “發展才是硬道理”,加上受西方原教旨式相對主義的浸染下,這種對於文化的比較與反思,對於中國步向現代化時該如何避免西方暴虐歷史的前車之鑑,實在是珍貴的。

只是在這 “全球化” 的滾滾洪流下,可以怎樣繼續開拓這樣的反思空間,在全球化巨浪吞噬著的同時,怎樣繼續發掘可供塑造自我、自主、自立的思想資源。我想,王陽明的 “致良知” 和 “知行合一” 說能多拓一些這樣的空間。

大家知道,王陽明就是那個生於明朝中葉憲宗八年 (1472年) ,書香世代,年幼時便語出驚人提出讀書最重要不是登第,而是學做聖人;讀經之餘,秉承孔子言有文事者必有武備,鑽研軍事兵法;因朱熹一句「萬物皆有表、裏,精、粗之二面,一草一木皆涵至理。」遂摘下竹枝苦思,參不透而病下。於二十九歲時考上進士二甲,當官。至三十五歲,武宗登基,重用宦官劉瑾,聲色犬馬,揮霍窮奢,勸諫官員或遭殺害,或遭詔獄,或遭貶官,王陽明則受了四十廷杖再貶為貴州龍場驛站長。上任途中劉瑾刺客緊隨,本欲流亡卻怕連累鄉親父老,龍場就任卻擺脫不掉死亡陰影,端坐石棺聽天命,迎死亡。刺客不來,唯有如常生活。一晚,猛然醒覺聖人之道,吾性自足。精神抖擻,為民生,搞建設,除疾病,種桑槐,辦教育,親生民。承一生之憂,忘一朝之患。其時三十七歲,公元1508年。

陽明學說與現代性危機

在 “八十年代訪談錄” ,甘陽曾談及改革開放後,重辦大專教育之初,他們一群接觸西學者,最推崇的思想家是海德格爾,視為當代西學的顛峰,就在中國迎接現代化的同時,他們卻彷彿提前預視了現代性即將帶來的問題。簡單言之,就是正如韋伯說的現代性伴隨的世俗化、理性化和社會範疇的分離割裂,人身處現代社會亦同時陷進各社會機體的技術配置,例如巿場的效率或是官僚的程序,各技術體系建立的結果是個人自主的喪失,事事依循技術規範行事,只循工具理性,成了單向度的人。用海德格爾說法,就是失掉了 “本真性” ,而海德格爾特別的地方,是他不單把這種本真的喪失單單歸因於以上制度,更且聯上語言,尤其柏拉圖以降的形而上學二元論,每次使用語言便是給言說對象 “擲入”,便是把本來開放而意蘊無窮的言說對象限定而成為 “存在者”, 結果卻成為存在自身的隱蔽轉瞬。西方文明發展之弊便正是沉溺於存在者的思辨而倒忘了存在自身。如何走出這西方文明的困境?海德格爾的提法從某角度而言可謂頗為悲觀的,因為存在的呈現總脫離不了存在者,亦即存在本身總是被存在者所遮蔽,故存在的澄明便只有在存在者身份轉換的瞬間。領受存在之光的一個途徑是透過 “思/詩” ,另一個途徑,尤其對於積習已深的人們,便要透過 “死亡” 領會無所依憑的畏,將社會附加於我們身上的價值、意義層層剝落,從而真正直視存在自身。恰似老子所言 “無為天地始” 的 “無” 但又蓄勢一綻而成萬有的狀態。唯海德格爾斷定存在的成全只有籍著存在者,故領受存在之光便要籍著思/詩或是死亡過程的永劫回歸。

在此不嫌粗疏帶出海德格爾對西方文明的判斷,一方面是想竅看改革開放後的中國知識層受到了怎樣的西學衝擊,另方面亦是想籍此帶進在此西潮下,中國文明可以怎樣回應的 “可能性” 問題。

若然比較海德格爾對存在的叩問和王陽明龍場悟道的過程,可發現兩者的開始是如此相像。比如死亡,同是透過死亡的歷鍊,個人才能超脫於人身處其中的層層意義之網,面對死亡,王陽明擺脫的既是名利爵祿,個人榮辱,對聖人的攀附,亦更是生死大度陷溺的超脫。

唯王陽明跟海德格爾終究是不同的,就在海德格爾不斷叩問存在的時候,王陽明開僻了另一條路徑:致良知。

海德格爾說跟致良知最大的分別,是海德格爾的存在跟存在者總超脫不了澄明、隱蔽的二元觀念架構,而致良知則在意義之網層層剝落後,對仁心本性作出直下覺悟,直下肯定。從新領悟存於心底的是非、惻隱、羞惡、辭讓之心。籍以觀照蠅營狗苟,或為權勢,或為名利,或為私欲,或為習氣,甚或擴而廣之以巿場效率之名,官僚程序之章而導引的 “非本真” 生活。就在海德格爾苦陷於存在與存在者的二元建構時,王陽明便敞開了 “心即理” 的知識論模式,將當時儒學主流朱熹的心、物二元觀作出巨大逆轉,將 “先格物,後致知” 的唯物知識論體系,轉為 “窮格物,致良知” 新解;因為窮格物,所以不是單純唯心,又因為致良知,所以亦不純是唯物,從而達致心、物二元的圓融歸一。從海德格爾既想擺脫二元思維傳統,可終究就是跳脫不了,王陽明五百年前的躍進不是太了不起嗎?若以今天的角度看,王陽明提出的不正是 “解釋的真” 嗎?這個不正是海德格爾門生加達默爾的詮釋學進路嗎?

訓詁反思,知行合一,再創思潮

王陽明致良知說的一大啟悟,是對朱子訓詁傳統的反思,這樣的反思放到今天中國的現狀,難道不是別具深意嗎?就像 “八十年代訪談錄” 中提及的,中國在八十年代有思想,卻沒有學術;可今天倒是有學術,卻沒有思想。有學術,卻沒有思想是甚麼?不正是死抓學術規章的 “訓詁” 嗎?這個難道不可說為 “方法學上的訓詁” 嗎?以 “為學術而學術” 之名,而就輕輕的略去知識本就源於生活,知識本就為了生命的解放這基本課題嗎?

比如當大家看到中西文化比較的論爭,一個常見的批評方法,是指摘對方跟西方原典有出入,就此一併否定對方的價值。可若我們回看西學近百年思潮起伏,其成就之可能不正是他們在討論問題或觀點本源的同時,並不會將說法不同於道統者全盤否定,而是更重視各種說法的在地性與語境。這種重視背後的基礎是甚麼?難道不是這些思想家要 “直面” 他們的社會現實,不可為了理論的正統問題而將當下面對的社會現實作出扭曲,不能為了對權威學說攀附而矯揉造作,這個不正是 “致良知” 的一種體現嗎?

兼且,若細看 “思潮” 一詞,不就是已經意象著 “思海” 的潮起潮落,不正是已蘊涵了意義的生生滅滅,思的瞬間創造與消融嗎?

若看看王陽明理解的 “做學問” ,提出要問、思、辨、行,說的就是學不離問,學不離思,學不離辨,而以上三者,便可視作學問之行,因為就在問、思、辨的過程中,主體參與了 “做學問” 過程,而學問便不單是單向 “知” ,而是成了生活,成了實踐,成為了 “行” 。就在當現今國內慨嘆 “文化” 的失落而只餘 “文化知識” 時,知行合一的為學之道難道不是別具深意嗎?

又或看看王陽明談孝道,看重的是事親的誠意,強調知行合一,知之篤實是為行,知而不行是為不知。若以此對照各單位的 “為人民服務” 標語,不是成了最大的當頭棒喝嗎?

明年2008年便是王陽明龍場悟道五百年了,就在中國乘上現代化高速列車的當下,當巿場經濟與邏輯淹蓋了各地的傳統倫理,當利潤的追求埋沒了多少人的良知,小奸商為蠅頭小利不惜草菅人命,大奸商籍權力之便侵吞國家資源;當為人民服務成了為人民幣服務而大家不再覺詫然,當企業家以業績之名搾盡血汗,殆害生態,當大學群體變得重資源而輕教育,當教育從業者越加重論文而輕知識,重跟西方接軌而輕本土關懷…王陽明的致良知和知行合一說,不是更加饒有意味,發人深省嗎?

在八十年代,經過了數十年的學術和思想封鎖,甘陽一代渴望追上西方,追求一種強調開放的,強調可能性的學說是可以理解,亦是必須的;只是追上了以後,如何開展真正屬於自己的思潮,建立扎根於本土的知識,以期在全球化的巨浪下保留自立與自尊。龍場悟道五百年的到來,也許可作為中國思想邁向新里程的一記路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