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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擬仿物很無聊地死了——忘記布希亞

拜託,可別再以為後現代主義是種很時髦的東西了,它被宣佈完蛋過很多很多次了。今天再說後現代主義,我們應該帶著懷舊的心態。所謂「懷舊」,按照剛去世的「後現代巫師」布希亞(Jean Baudrillard)的說法,不是懷念一些我們失去了的美好事物,而是懷念一些根本從來就不存在的東西。例如每一座迪士尼樂園裏的景點「南方小鎮」,那種漂亮和諧溫暖的小社區,你以為它們真的曾經在歷史上出現過嗎?不,根本沒有,它們只不過是一種「擬仿」,一種沒有原始正本的擬仿。懷舊後現代主義,你會發現它最有意思的地方正是它好像從來都不存在。幾乎每一個被人公認是後現代思想家的大師,都想和這個不榮譽的稱號劃清界線。德希達、德勒茲、傅柯甚至李歐塔,全都否認自己是「後現代主義者」。就連「最後現代」的布希亞都說:「大家該去問問『後現代』和『後現代主義』這些字眼可有任何意義,至少我覺得沒有」。

我不知道該不該把布希亞叫做「大師」,在燦若群星的現代法國思想界中,他到底算是老幾?他很出名,或許也很有趣,甚至還很有影響力;但他真的不是一個多有意義的人物。再準確點說,讀他的東西也許很過癮,但那些花俏迷人的文字讀了之後到底有什麼用處呢?所以我很不理解為什麼有那麼多人要紀念他?一向對激進思想不太感興趣的《經濟學人》固然為他發表了一篇訃聞,連向來躲避學術的香港傳媒也有幾篇悼念他的文章。 甚至還有人說除了「碩果僅存」的李維史陀之外,他就是「那一代」法國大師的最後一人了。難道Alain Badiou, Francois Laruelle, Jacques Ranciere, Paul Virilio, Jean Laplanche, Edgar Morin, Jacques Le Goff, Emmanuel Le Roy Ladurie, Paul Veyne, Etienne Balibar, Michele Le Doeuff, Julia Kristeva和Luce Irigaray這批「那一代」和更老的一代人都不比他重要?還是他們全都死光了。

其實這一切是不是場誤會呢?就拿後現代來說吧,很多人覺得布希亞後現代就是因為他講擬仿講得妙。常識告訴我們,模擬之所以是模擬,正在於有一個真實給它模擬;模擬與真實,二者的分別猶如鏡子裏的影像和鏡子前的實物,其分別十分清楚。但是布希亞在他的名著《Simulacra And Simulation》裏卻說我們的時代是一個只有擬仿物而沒有真實的時代,整個世界就像一面鏡子,鏡像之外別無它物。然後大家就想,這話說得可真有道理。我們難道不是活在一個影像稱王的世界裏嗎?所謂的真實,我們全是透過鏡像似的傳媒認知的。最誇張的例子莫過於各式各樣的「真人騷」了,明明是「騷」,偏要強調是真的。這種真實豈不就像迪士尼呈現的昔日小鎮,純粹是種懷舊的虛構?再推想下去,我們用肉眼看到的世界其實也擺不開媒體和各種擬仿的中介。比如說香港流行刊物很喜歡說某美女是「翻版阿嬌」或「翻版舒淇」,好端端的一個女子為何定要用另一個明星當原版來比較呢?更厲害的是我們甚至習慣在日常生活裏也把身邊的人當成「翻版阿嬌」與「翻版舒淇」,而且有人真的模仿明星的裝扮和雜誌上模特兒的有型姿態。這不就是布希亞所說的「比真實還真實」嗎?這個時代不再是傳媒表現和模仿真實了,而是反過來,真實在模仿傳媒。

這就是坊間流行的普及版布希亞學說了。其粗陋簡化自不待言,最慘的是大家接受了布希亞字裏行間的暗示,以為真實和擬仿的關係真有一個歷史演變的過程。過去的擬仿和真實是一一對應的,有鏡子裏的人影就必有鏡子前的真人;而現在的擬仿卻和真實完全脫節,身為擬仿物的數碼影像自有其規律,絲毫不受真實的干擾。由於有時代的變化,所以歷史就能分期,如果以前的時代是現代,如今自然就是後現代了。又由於布希亞大談新時代的特徵,他當然是個後現代思想家囉。可惜這都是誤解。

很多人以為布希亞是個後現代思想家,是因為他的寫作似乎描述了一段歷史演變的過程。一開始,形象是真實的反映;後來形象遮蓋了真實,再來,真實早就不存在了,形象卻掩飾了它的不存在,使人以為形象背後還有一個真實;最後,形象成了徹底的「擬仿」(Simulacrum),與真實完全無關,既不在乎真實是什麼,也不關心真實是否存在。最後這個階段就是我們這個時代了,一切皆是擬仿,再無任何真實可言。可是只要細讀布希亞的後期著作,當可發現這種形象與真實關係的演變描述,只不過是套「方便法門」,而非真有這種真實漸漸退隱的歷史。布希亞假借這個便於理解的歷史故事,說明的其實是真實與形象之間的多重關係。他要處理的不是不同時代的社會特徵,而是一套和經驗有關的哲學課題。對他來說,現代電子傳播技術裏的數碼擬像與遠古先民們在山洞裏的壁畫根本沒有分別,它們都是與真實有關的經驗,能夠獨立於經驗之外的真實是不存在的。只不過先民或許還相信「真實的策略」(Strategies of the Real)對真實的限制,以為經驗以外真有一個實在的世界;而現代人卻洞穿了一切把戲,曉得除了經驗還是經驗。

我有一些善良的朋友,居然想到早該請布希亞來香港一趟,看看香港怎樣用復古的新天星碼頭去取代老的天星碼頭,又怎樣大搞一場虛擬的特首選舉。他們的意思當然是香港「實現」了布希亞的理論,成為一個完全取消真實的擬仿城市。我相信他們和我一樣,很不爽政府拆了一個真真正正和市民共存了五十年的碼頭,卻代之以一座活像主題公園景點的懷舊仿製品。我也相信他們和我一樣憤怒,一場明明只有八百人參與的選舉卻被描述為全香港的勝利,好像全港七百萬人都有份投票似的。我們不爽,我們憤怒,我們批判,是因為我們還相信真假的區別,仍然堅持擬像不可代替真實。但是你們想布希亞來香港幹什麼呢?難道你們以為他會和我們一樣憤怒嗎?不,他甚至也不會興奮。頂多他就是再寫一兩段很酷的雜記,然後收進他下一本的《Cool Memories》﹝大家有沒有想過他近年放棄系統的理論,沉迷札記的原因?﹞。

布希亞是個飽遭誤解的人。第一回波斯灣戰爭,他說我們大家都是透過電子影像看見這場戰爭,因此「戰爭沒有發生」。「九一一」之後,他又說「恐怖份子幹了我們大家都想幹的事」。於是很多人就罵他沒良心,無視於真實的苦難,大放厥詞。這其實都是誤會,他從來沒否認過有人被導彈炸死,他只是懷疑這些鏡頭中的死亡與電視機前的我們有什麼關係罷了。相反地,也有很多人以為他「極具批判性」,寫《消費社會》是為了批判商品經濟怎樣掏空了人的主體,寫《Simulacra And Simulation》是為了批判真實的消逝。其實他根本不想批判什麼,因為人本來就是空的,而真實從來都不存在。假如你覺得他的行文腔調很嘲諷,那只不過就是嘲諷而已,沒別的。

一段有名的軼事。《廿二世紀殺人網絡》(The Matrix)的兄弟班導演自承受布希亞影響極深,除了在電影裏秀他的書用他的話,甚至還想請他當顧問。可是布希亞拒絕了,理由是這對新潮兄弟沒讀懂他的東西。大家或許還記得這部電影裏的未來電腦怎樣為人類虛構了整個世界吧,布希亞不滿的就是他們居然以為虛構的擬像世界之外別有真實的存在,而且還值得男主角一伙為之奮戰至死。

在二次大戰之後的法國思想界中,沒有比布希亞更虛無的了。讀他的著作,圖的就是樂子,這點他自己也很清楚,所以他才說理論該比科幻小說更奇幻更荒謬,更奇幻﹝也是他的話:『理論的作用就是誘惑』﹞。Steven Poole在英國《衛報》上的訃聞說得好:「布希亞的死亡並沒有發生」。他憶起一場座談會,一名觀眾問布希亞「你是誰?」,布希亞的答案是:「我不知道我是誰,我是自己的擬仿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