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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慶南的左腳.內地勞工的臉

Huang @legal consultation

明報世紀版編按:被剝削的工人在工廠裏揮血汗,在工廠外被砍至血肉模糊。內地一月一日《勞動合同法》實施,提供較合理的勞工保障的同時,維權工人卻因此更難前行。例如,黃慶南先被毁容,後被斬至斷腳。四肢和臉,生計和尊嚴被隨意損害剝奪。

廠商之中有不少是港資的,香港相關新聞都集中在港商的投資意欲。

我們只能這樣理解中國嗎?家人於內地設工場的朱凱迪,這個「香港少東」走上內地,看望黃慶南,聽他的故事。他亦往東莞橋頭訪問一間毛公仔廠的工人,採訪將刊於下周四。是為小小的內地勞工哀歌專輯。

事情本身就值得詳細說清楚。一個毀了容的大陸工人,數年來在深圳的工廠區為最無助的工人和工傷者出頭,給他們支持和安慰,爭取法例賦與的權利。這些工人被包括港商在內的資本家像毛巾一樣榨乾榨淨,換算成國內年年遞增的GDP,也製造出香港人每天穿的、用的、食的。如今,有人變本加厲,連這毀了容的支援者也不放過,把他的左腿砍成兩截。

這不是個人的悲劇。

黃慶南,三十三歲。九一年就開始在福建家鄉當司機,三年後意外撞死了一個黑社會的親戚,家裏沒錢賠,便避到深圳打工。他進了一間食品公司,從保安做起,幾年內升為生產部主管。九九年,黃在廠內得罪了一名高層,當不上總管之餘,更被人趁他睡覺時潑硫酸,上半身嚴重燒傷,臉更是全毁了。

「燒傷後,住院也住了兩年多。開始時老闆給錢,兩萬兩萬交,交了七、八萬就……不交錢了,催得很痛苦。醫院把我從好的病牀搬到壞的病牀,後來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得到xx 的支持(註:指到醫院探訪的香港團體),才得以生存下來。」用了最後一筆賠償到重慶做整容手術後,黃回到深圳。他一直找不到工作(老闆說要五官端正),決定做乞丐討飯,連「衣服」都買了,卻因為非典型肺炎(SARS)肆虐作罷。之後輾轉得到一些香港勞工組織者的幫助,到了專門向工人宣傳勞動法知識的深圳龍崗打工者中心任職,生活才算定下來,也開始了人生新的階段。

廣東省的血汗工廠已經臭名遠播了十幾年,工人「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吃得比豬差,幹得比驢多」。超過一億的農民工,形成了一個賤民階層,廣州人稱他們「撈仔」「撈妹」;數以十萬計北上的香港人,一過關就以最快速度躲進由「保安軍」把守的閘門社區(gated community),與毗鄰的工廠嚴密地隔開。外省人不是劫匪就是性工作者。

當所有人都當他們「冇到」,工人唯有自救。他們近年慢慢覺醒,認識到老闆的行為絕大部分都是非法的,工人有權按現行《勞動法》爭取合理賠償。打工者中心自 ○三年底營運以來,愈來愈多工人來向他們請教勞動法律法規、追討賠償的法門,到了○七年,小小的中心每月平均接待好幾百人。

工人學習了投訴門路後,便一個一個部門跑,先去勞動站,再經勞動爭議調解委員會和仲裁委員會,不行再入稟法院,除此之外,也上訪區政府、市委、勞動局、總工會、深圳紀委、人大等等。經過這條鬥爭苦路的工人,對伸張權益有股紅火,而且對所有勞動法規瞭如指掌。控告一間迪士尼分判商尅扣工資的模型雕刻師傅張先生說,待他勝訴獲賠償後,便會出來協助其他工人打官司。這種由工人轉而投身勞工維權運動的情况愈來愈多,現在打工者中心的幾名職工中,大部分之前都是工廠工人,也有工傷維權者。

黃慶南正是以過來人身分協助工友的佼佼者。《南方都市報》的報道說: 「在過去的七年裏,黃慶南要接觸形形色色的工傷病人,他看過被捲進機器的胳膊,被鐵鎚砸碎的腳踝、大腿、胸腔,甚至腦袋。當然,最多的還是斷指,這在珠三角的工廠裏再尋常不過,每年,都有超過四萬節手指被機器切斷。」工人維權自救意識增強,企業要繼續剝削的難度就愈大,於是,就算你只是宣傳工人爭取權利的合法門徑,已經足以令權貴惱火得動刀動槍,要你閉嘴。

「做這種工作是跟企業對着幹,危險當然大一些。在大陸的勞工團體,拼命在做的其實不多,沒三兩家……如果勞工組織想做得更好,危險當然愈大……其實我們之前一直宣傳《勞動合同法》,也是很危險的。」譬如,當工人按照從中心聽到的《勞動法》知識索償時,經常被老闆恐嚇,有工人在拿了工資走出廠門被無端毆打。打工者中心也經常有些老闆或管理人員模樣的人到來「巡視」、「探問」,間接地施加壓力。

●原本我想依《勞動法》開一間廠

《勞動合同法》是中國國內勞工法例改革的重要一步,主旨是透過完善合約制度,加強對工人的保障。

由於涉及數以億計工人和大量外資的利益,去年諮詢期時已鬧得沸沸揚揚,當局收到多達十九萬份意見書。今年六月法例通過後,很多廠商為了逃避新法實施後要對離職工人賠更多錢、或者要和工人簽更有保障的長期合約,於是先下手為強,集體辭退工齡較長的工人。為了抗衡老闆的謀算,就在新法實施前幾個月,打工者中心積極宣傳應對方法:他們提醒工人可以比老闆更早一步,主動檢舉工廠違反《勞動法》的情况,並據此解除勞動關係,這樣就能繼續循合法途徑要求加班費、年資補償和經濟補償金。由於這種情况影響的往往不止三數個工人,而是整個廠數百個以至上千個工人,令老闆特別注意。中心職員表示,於十月中開始收到一些工人集體求助個案,中心按慣例集中向他們教授《勞動法》的保障,也不是煽動工人堵路或罷工;但形勢卻突然惡化,先有不明人士來搗亂,警告要中心關門,到十一月二十日,打工者中心的註冊人黃慶南被兩名刀手伏擊,左腳和背部共中六刀,其中小腿一刀連骨頭也斬斷。之後,接駁手術又延誤了幾小時,導致肌肉壞死, 「肌腱缺損」,今後難以正常走路。

國內公安要到海外媒體廣泛報道此事後才着力調查。一名工人稱,龍崗公安局在兇案翌日才到現場調查,兩把遺在現場整整一晚的開山刀,居然被清潔工早一步掃走了。

黃慶南說,原來他已經決定離開中心,應朋友的邀請開一間加工廠生產手表電池——曾經協助成百上千工人的他,突然說要做老闆!他說,想看看真正按《勞動法》來開個廠,是不是真的沒有錢賺。他要反過來證明現在不斷違反法例的工廠,只為賺最多的錢,根本沒有想過與工人分享盈利。「但沒想到……如果是砍我幾刀,沒傷到筋骨,我倒無所謂,痛無所謂。但手腳對我是特珍貴的東西,因為我已經燒傷了,沒想到又傷到腳。之前有一個朋友被人家打了,手腳都骨折。我去看他,也很羨慕他,骨折是小事,三幾個月就好。沒想到我連這種待遇也沒有。」

●內地香港組織皆震動

事件震動了香港和內地的勞工團體,這是第一次有內地工人組織的幹事受這樣嚴重的傷害。大家都擔心,珠三角的勞資矛盾會否愈來愈多以暴力來「解決」。支持打工者中心的香港組織「勞動力」、其職員胡穗珊說:「在這樣的經濟發展下,工人和資本家的對峙愈來愈明顯,我們希望在這對峙的狀態下找到一個合理合法的道路,處理勞資糾紛。」她說,對於《勞動合同法》,廠家一直有出招抵抗,「較有地位的美國商會和歐盟商會在法例草擬過程中施壓,威脅撤資,將《勞動合同法》導向一個較溫和的版本……有些大型廠亦有較多的資源走法律罅,如簽短期合約、盡快大規模裁員、關廠另開,逃避法律給他的利潤壓力……也有廠選擇(更極端的做法)。」她預期,就算《勞動合同法》實施了,激化了的勞資矛盾也不會消解,政府有其角色,民間勞工團體亦不會退縮,繼續發揮作用。

後記 募捐

十二月二日,我和幾位朋友在銅鑼灣金百利商場門口一段記利佐治街——香港購物天堂的核心,呼籲途人簽名聲援黃慶南。朋友拿着揚聲器喊: 「大家買的東西,大部分都在內地製造,大家在購物的同時,也請關心中國內地工人的待遇,以及幫助工人的勞工組織。」人如大潮在身邊湧流,黃慶南在血泊中的照片尤如法輪功「活摘器官」模擬圖那樣難以理解。六七個人站了四小時,只零星地蒐集到幾十個簽名,很多是國內遊客留下的。

銅鑼灣途人的無動於中,我感受到卻又說不清楚。

躲在大埔農村的我,雖然頭腦上了解,卻也覺得工人和他們的鬥爭離自己「很遠」。於是我來到黃慶南的面前,也來到工人面前,聽他們說。

香港一些關心內地勞工權益的團體正為黃慶南的醫療費籌款。由於黃慶南需要動多次手術及長期復康療養,籌款的目標是三十萬。第一輪籌款共得約二十萬,已經過一個多月治療,開銷已接近八萬。捐款詳情如下:銀行: 恒生銀行╱ 帳戶名稱: WorkerEmpowerment╱帳戶號碼:227-9-090365╱銀行編號:024╱銀行地址:中環德輔道中八十三號╱Swift Code:HASE HKHH聯絡人:胡小姐81351480

上圖:黃慶南﹝坐在枱後寫字者﹞被斬傷時在打工者中心聽取工人情況,由打工者中心提供。下圖:正養傷的黃慶南與筆者,及探訪者在牆上的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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