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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特的昨日與今天

紀念薩特誕生一百周年的今天,你在報章上發現了一個新詞:「知識恐怖主義」。費加羅報一篇文章說:「沒有在上世紀五十年代生活過的法國人,不會明白什麼叫知識恐怖主義。」這個新鮮詞兒,我們中國人可否理解為:亂扣帽子,無限上綱,被鬥垮鬥臭鬥倒,被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

有恐怖主義就有恐怖分子。知識恐怖分子也放炸彈,另一種炸彈。當年法國,你不給斯大林唱頌歌,不叫共產主義萬歲,不相信國際歌,不打倒美帝國主義,你就是罪人,就要被扔進歷史的垃圾箱。而薩特則更為乾脆,他說:「反對共產主義的人是一條狗。我堅持共產,我永遠不會離開它。」這個「狗」字罵街得很。他要請老天爺作證,除了共產主義,這個世界有多壞!但我們依然相信,薩特這個小個子是個大堆頭,近看石山大,遠看大石山。自從他第一部作品《噁心》

問世,法國的新小說已露出了眉目;到一九四三年他的《存在與虛無》出版,就有了所謂「存在主義」。儘管一九四五年夏天,在出版社組織的一次討論會中他說:「哲學是藉以生存的哲學;存在主義,我不知道是什麼。」一九七五年五月十九日的一次談訪錄中又說:「人家叫我做存在主義者,我就用了這個字,並非是我給自己的。」

這部著作是一場的內省。作者告訴我們,命運取決於人的自我選擇。選擇是人的基本權利。在任何情況下,人要按自己的意志決定走向,對自己的行為負責。由於薩特不墨守成規,在大學任教期間,說出了一些青年人愛聽的話,頗使他們着迷。一些女聽眾圍攏到他身邊,就有了德波娃以外的後宮佳麗。維卡凱爾 (O . Wickers)說:「這個虛無哲學家活得像虛無並不存在。」

除卻哲學,薩特還是戲劇家,小說家,散文家,文學評論家。他的註冊商標是介入政治。因此,他又是革命思想販運家。談到法國大革命,他說:「革命制度有必要將一定數量威脅到它的人清洗,除卻死亡,我看不到有其他辦法。人總會從監獄裡出來的。一七九三年的革命者可能殺人殺得不夠。」在斯大林實行全面恐怖統治時期,他又說:「批評的自由在蘇聯是全面地存在的。人民與國家是熔為一體的。」

他也是政治活動家,革命煽動家。以人民的名義,一頭裁入一九六八年的學生動亂中,五月二十二日在巴黎大學的圓形大廳,向學生們發表煽動性的演說。一九七○ 年十月二十一日,他參與了雷諾汽車廠的反對流水作業的工潮,站在高墩上向工人發表演說,還向他們派發報紙「人民的事業」,招致警察局的干預。

作為作家,薩特將政治放在審美之上。被追捕的黑人,被迫上庭作證的《可尊敬的妓女》,就發生在美國這個作為蘇聯對立面的國家。他也致力於將哲學跟戲劇、小說熔為一體,以戲劇、小說的形象來圖解哲學。文學是什麼?是一場仗,作家是什麼?一個戰士,作家拿起筆來就是拿起武器,文學生涯除非是一場仗,不會是別的。他要以哲學說教來使文學變得無比沉重。至於審美、夢想、樂趣,統統見鬼去!讀他的作品,無疑是等着他板起面孔來教訓,冒着危險上戰場。

薩特的文論,首先指責「資產階級文學」。談到具體作家,除了福克納和斯湯達以外,他所批評的都是文學史肯定的作家。他承認自己對福樓拜作品的反感、敵意,批評《包法利夫人》的被動性。福樓拜着實被他算了一回總賬。他與加繆失和,反目,對他傲慢無禮,指責他固執,狹隘,習慣於荒謬。至於莫里亞克呢,為宗教意識寫作,指責他在《黑夜的盡頭》裡將人物拋棄,像法官似的站在外邊審視他們。

記得五年前,薩特逝世二十周年,傳媒一時薩特長薩特短;他誕生一百周年的今天,再次薩特前薩特後。可見二十世紀的法國文壇,沒有了薩特,會缺少了很多音響。在薩特魂兮歸來的同時,他的聰明,他的寬厚,他的時代意識,他的愚蠢,他的盲目,他的黑心 肝(法國人用 mau-vaisefoi),他的人格矛盾,他和德波娃在書信中談及共同情人的令人「噁心」,都跟着回來了。他將戴高樂、美國、資產階級作為他的敵人。在一次與右派哲學家 阿龍(R . Aron) 的電台辯論中,他指責戴高樂「破壞抵抗運動」;冷戰時期,他一味對美國人仇恨,寫信給阿龍乾脆承認:「美國人在薩特的魔鬼學中的位置,就像猶太人在希特勒的魔鬼學中的位置。」直到一九八○年還說:「我不認為蘇聯是一個法西斯國家。」種種罔顧現實的極端中,最使法國人反感的,除了他指責戴高樂破壞抵抗以外,就是他一股腦兒從法國反出去。為薩特寫傳記的貝爾托萊 ( Denis Bertholet) 對他這樣評述:「一切在自己國家顯得卑劣的東西,在那邊就變成美妙的。既然在法國沒有任何美好的事物,在蘇聯就沒有任何卑劣的事物。」

作為政治活動家,他在法國從來不投票;他拒絕法國的騎士勳章;拒絕進入法蘭西學院 ( CollegedeFrance) ;拒絕諾貝爾獎。但是,一九五三年他應邀訪蘇,沒有拒絕成為法蘇友協副主席。

這個曾經使戰後那個時代着迷,甚至有人聲言:「寧跟薩特錯,不跟阿龍對」的文化界的坦克車,經歷了大半個世紀以後,行情怎樣了?拉 柏克(S . Lapaque) 說他是「現代池塘裡的一隻醜小鴨」;費加羅報說「薩特即『噁心』;阿列 克(C . Allegre) :「薩特麼,不,謝謝。」因為「在所有的政治鬥爭中,所有哲學和社會分析中,薩特都弄錯了。」還指責他帶壞了一代青年人。當然,左派人士也全力為他辯護,孔德 (M. Contat) 說:「不,薩特並不愛光榮,他寧可喜歡少些嚷嚷。」說他如果上街,只為到書報攤買一份報紙,到 Flore咖啡座喝一杯。寫《薩特世紀》的作者萊 維(B . H . Levy) 接受訪問時說:「你想說什麼?是說薩特誤入歧途,成了共產黨人的夥伴,為保護恐怖分子或『人民的正義』的原則,寫了一些令人難以接受的文章?這倒是真的。但另一個薩特則完全不同,大家不認識,卻是我所欣賞的,那就是一個斯湯達式、尼采式的薩特。絕妙地自由,尤其對文學愛得發瘋。」又說:「我正企圖明白,作為一個自由人,怎麼會同時又是一個極權知識分子。」他也不得不承認:「薩特不是一個英雄。」

薩特是一個患病時代的產品,他企圖思考,卻誤入歧途。而那個時代給了他一個他所不曾擁有的龐大體積。一九八○年他在蒙巴納斯的葬禮,吸引了數萬六八分子和左派群眾,但已經是回光返照了!以後呢?隨着政治氣候和認識的改變,隨着二、三十年來的反思,薩特的總值明顯在遞減,像一個荒廢學業的學生,成績老在不斷下降。大家尤其驚詫於他的盲目,盲目的見解,盲目的介入。他的盲目來自於對科學、經濟、社會的無知。但戴高樂有一句話:「不會將伏爾泰關進巴士底獄。」薩特陰魂不散,還會持續一段日子。

盧嵐
大公報     2005-0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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