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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在陌生人前裸身,但不坦然

現在播放Only this moment, Royksopp

  不知道我怎樣得知這挪威電子樂隊,竟然又能在公共圖書館借到唱片,就拿來播放。Kate Havnevik輕靈圓滑的嗓音,支撐著我僵硬,卻又要裝作自然的驅體。唱片播完了,我也要休息。有人問,

  「這是什麼歌?」
  
  「挪威的樂隊。」

  我希望有人問我。問我的人把我畫得很機械主義,大腿和小腿好像用螺絲連接起來的樣子。有一次,我帶手提電腦播歌,Bjork, Sigur Ros, Kraftwerk, Elizabeth Frazer, Kate Bush,還有不知什麼。我不播放椎名林檎,也不敢播放Radiohead,怕他們覺得我的歌很吵。然而,休息的時候,她還是說,「別放這些吵吵鬧鬧的歌呀,我們都已經是老人家,受不了。」於是,他們便播放自己的唱片。金培達的《伊莎貝拉》電影原聲大碟還不錯,而「只有愛」、「都是愛」、「唯有愛」的經典情歌精選,好像把壓抑了千生萬世的愛,急不及待在一小時內傾瀉。衣著古板的小學老師似乎很喜歡,陶醉著邊聽邊畫。我猶記得,大家剛畫完,她便急不及待按停我的Enigma精選大碟。

  請我來的女人有點令人難以理解。她喜歡叫模特兒戴墨錄色的、中間有一粒星的軍帽,手持大概是在上環古董店買的英文毛語錄,坐著或躺著。她畫來畫去都不厭。我的朋友也戴過這帽子。她笑說,老一輩的人來了,嚇得不敢畫,害怕「得罪人」。我幾次打趣問她,為什麼你愛我們擺這個模樣?有什麼意思?她答得含含糊糊,我都忘了她說什麼,只記得「激呀嘛」三個字。我沒有所謂,呆著被畫的時候,讀著面前的一頁,發現原來毛澤東都講過女男平等,什麼女性都應該和男性一起勞動,社會才會進步之類。畫室裏有張小油畫,好像是她應邀雜誌而畫的。畫中有個裸女,情深款款望著畫得挺似的劉德華,身驅依偎著他的胸膛。他們在遊艇上,背景是舊的中環天星鐘樓。鐘樓下一個細雨濛濛的晚上,我們被抬到冷氣調較到最冷的警車裏。

  我看見我在寮國拍的裸照,覺得現在胖了不少。手臂和肚皮都更柔軟了。小三時,我被選入學校合唱團,表演前最擔心的,就是給觀眾看見我的肚腩。於是我決心在上台前減了它,結果當然減不成,一直留到現在。不過我坐著給人畫的時候,倒是沒有刻意挺胸收腹,反正都沒有可能一直收腹半小時。休息的時候,我愛在畫室踱步,看看別人怎樣畫我。有時我是重重疊疊、深淺有度的的橙色、藍色或綠色,看起來異常豐厚。有時我是扭曲的三角形、圓形和正方形。有時我是堆在一起的粒粒色點。有時我是白紙上的炭粉,腰骨隱現、利落,背部挺直,雙臂舒然垂下。我驚訝,畫中的我永遠坦然自在,眼神幽幽,毫不在乎的樣子。也許不少人要穿衣服,面對不熟悉的人,才會感到坦然。我喜歡面對不熟悉的人赤著身子,卻一點不坦然。我總是念茲在茲要「屹立不倒」,只有汗珠在動,從髮際流到頸項,再流到鎖骨、雙乳之間,以至於肚臍,引起曖昧的痕癢,卻不敢去搔。有一次,我又在「讀毛語錄」,側著身子勉強「讀」了半小時,要人雙手用力拉著我的雙臂,再扯起,我才能穩坐起來。這時,左手手臂已石化,要右手用力推,它才會像鐘擺般擺動。因此,我覺得每幅態度舒然的裸體畫都一定是超現實主義派。

  小休時,我總夢想成為舞蹈劇場的獨舞者,穿插在張張椅子和畫架之間,伸展雙十歲月的愛慾,躍動分秒流逝的奇思。然而裸舞好像太自我,我不是來表達自我的。我去過中國旅法畫家在葵興的畫室。我一進去,想不到當時只有我和他兩人。我看見他的咭片,大致我順手牽羊半件作品,也能活個三五年。他把湖邊有個裸女的大油畫搬來。我在想,哪裏找到可以隨意裸體的湖邊?我也想去那裏給人畫。他說要修補這幅畫,要我擺那裸女的姿勢。我不知道那裸女是誰,不知道我和她有什麼關係。他畫著畫著,說我膚色比她黑,可能要重新上色。我暗中歡喜,這是我和她不同的地方。主持火炭畫室的女人不忘提醒我,記緊要在廁所脫衣,然後用大布蓋著自己,出來時脫下大布;休息時,記緊要包著布,穿衣的時候也記得要上廁所。我往往在他們面前脫衣穿衣,買了新內褲時,尤其雀躍。她說,「這裏沒所謂,在學院記緊要表現專業」。那外籍教授不喜歡肥的,她便為他找了個滿身肌肉的男子。他說,‘he’s too well built.’ 後來,她介紹一個男子。他在教授和學生面前脫衣。教授向她反映,那人真不體面,便再沒有請他來了。我記緊她的教誨找那教授。當我來到,發覺課室空無一人,到辦公室問,原來教授的妻子早上要產子。

  到一天,教授回來時,我踏上課室中間的木板,時而舉起手臂放在背後,時而把手臂放在腰間;把腰肢扭左一點、或扭右一點;或者左腳稍稍踏前,或右腳稍稍向側,做成姿勢的微調、重心的轉移、筯骨的張力、能量的流動。我一直不說話,一張口便是用英文和教授溝通。休息的時候,我問學生,「你幾年級?」她說,「呀,我猜你是外籍人士,原來不是。我還以為阿婆才會來。真勇呀。」其實,我遇上同年紀的人才會緊張,因為大家好像很近似,不知他們心裏,如何以我對照他們自己。曾經,我工作之前一定會剃掉腋毛、把眉毛修好描好、用粉底蓋著皮膚的粗毛孔和暗瘡印 - 和其同類,在前往工作的途中,望著街上的反光物再三端詳自己。我要成為純粹的驅幹,只有骨頭和肌肉,從解剖書的彩圖裏走出來,關節隨著指示,乖乖逐個扭好,沒有擠暗瘡膿包的快感,以及留下疤痕的悔意、沒有爭執的刀疤和抓痕、沒有吃太多芝士蛋糕的跡象、沒有睡眠不足的暗示、沒有身體由兒童發育為成人的尷尬、沒有汗水、愛液、糞便、尿液、血。朋友月經來潮,工作時就會把衛生綿條塞進陰道內,剪掉方便拉出的繩,或者胡亂把繩塞進去。我問她,不怕拿不了出來?她說把繩露出來,給他們看到很尷尬。有一次,我在香港公園的藝術中心,把桌子滴了血。貴氣的老婦人禮貌問我,是不是沒有用tempon。年過七旬的老人仍然打量著地上的白紙,蹲著身子,手臂揮動著畫筆。大家的眼睛仍是如此專注。這是我在那裏工作的最後一次。

  我現在是個懶女人了,像個剛睡醒的婦人,就這樣朦朧的樣子去工作。有個修長的男人,每次來都會帶蛋糕和麵飽給大家吃,有時還會弄即磨咖啡。他總是一直看著我。他會坐在地上,專心望著我,托著腮,沉思良久,然後走到左邊或右邊,站起來,之後蹲起來,雙手叉著腰,有時拿著鉛筆伸直手臂,不知在度什麼比例。他很少畫我的面容,唯有一次,他在教學生畫人像的時候,說我的眼睛形狀很有趣,嘴巴像微笑的樣子,提醒學生要多多留意。他一直望著我就好。畫完之後,我們幾個人去飲茶。他身邊來了個我未見過的女人,拿著幾本弄甜品的書。澳洲來的國際學校老師提起他很喜歡王家衛的《花樣年華》和《阿飛正傳》,不知怎的,她就談起《色戒》,於是我們就奇斯洛夫斯基、安東尼奧尼、希治閣的胡亂東拉西扯。走的時候,澳洲的老師看見商場有畫展,就獨自留下,與我們道別。這時,那女人問我是誰,我說我是模特兒。她悄悄張開嘴說,「原來你是模特兒」。那修長的男人把手搭在那女人的膊頭上,輕輕揉搓。大家談到她的咖啡店,那間滿是裸體畫的咖啡店。我說那裏弄的蛋白奄列很好吃。她笑說,你連蛋白奄列都吃過,算是熟客了。

  我乘火車歸去時,夢見羅丹望望他的雕塑,又望望模特兒,然後走近她,凝望著她,她也凝望著他。而我在門縫窺看著他們,直至到達大學站。

明報 世紀版
陳巧盈  2008-02-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