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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永毅:「香港國際電影節」的觀影筆記──王兵的兩個作品

吳永毅
轟拍及TIWA義工

前言

以下是幾篇是看「香港國際電影節」的「特備節目」──紀錄片《原油》後,與工運同事通信的摘要,
整理後(許多內容是與《環亞罷工》作者郭明珠、「黑手那卡西」陳柏偉、「轟拍」成員陳素香對話而產生的,因為沒時間編輯,只能將我的部分先呈現),算是給苦勞網的「香港國際電影節」現場報導吧。
我如實的將觀影後的猶豫與矛盾記錄下來,也是本片導演預計中要引發爭議的效果,我做為觀眾,的確進入了他的預期與設計。
希望「鐵馬影展」有機會放映這個紀錄片,雖然它會佔去整個影展一大部分的放映時間。

3月21日 (觀影對話一)

今天去香港演藝學院看了大陸紀錄片導演王兵的最新紀錄片《原油》(之前作品是獲國際紀錄片圈重視的九小時的《鐵西區》,紀錄大陸瀋陽破產中的國營煉鋼廠和其社區),片長14小時,分兩天放映,今天是上集。http://www.hkiff.org.hk/chi/programme/show_detail.php?fi_id=451&se_id=4

是一部百分百的「勞工電影」,
在青海偏遠荒原裡的一個油井拍的。
但,我先承認我被打敗了,
7小時我只能跳著看3.5小時,
最後還是提前離場了。
2005或06年看某部菲律賓「真實電影」,黑白默劇,N小時,
即使在影院裡睡大覺,也把它撐完了,
今天我沒辦法。
不知是人老了,還是論文壓力太大,還是《原油》令人生氣。

11:00開場時只有15個人,包括我和大導演許鞍華,她坐在我後面。
還有四個老外,應該是來參加香港影節的某些專家、名流。

片子第一部份(共幾個部分我也不知道,因為沒看完),
是半夜裡的工人休息室,
第一個鏡頭是一個工人半坐半臥,一手攬著地上一個百葉型電熱器在睡覺,
鏡頭不動約3-5分鐘,工人也完全沒動靜,
背景音是斷續的工人講聽不懂的方言。
(沒字幕,一個也沒,除了一開始的「第一部份」四個字。
終於換鏡,前景是另一個趴在藍色鐵皮桌上睡覺,
桌上有一杯茶,一團髒衛生紙、一個空的垃圾食物零食袋,
看到休息室像貨櫃屋般的狹長,但寬一點,
遠景是長條鐵桌底端(再遠就是一個小門),
有4-5個人在瞎扯,多半是方言,夾著一兩句普通話,
鏡頭不動約10分鐘,唯一動靜是工人抬頭打哈欠,再趴下。
我心理準備了,10分鐘換鏡,大概就是這部片的節奏了,
沒想到,接下來是大約20-30分鐘才換一次鏡耶!
固定鏡頭從門往內拍、或從裡往門拍,
影音只有在工人戴起帽子、手套進出時,
一開門傳來巨大機械噪音(遠處有工廠似的強光)、
再猛然關上聲音遽減時最有變化;
中間一度還有一點點「配樂」,
就是一個大個兒、戴眼鏡工人拿他的手機出來聽音樂。
除了第二幕那個打哈欠的工人,
其他所有工人的臉都不清楚,
絕對沒有角色塑造(有角色多俗氣啊!)。

不知多九久,我脖子酸得不得了,肚子又餓,
但鏡頭在腳架上固定著,不給你任何意外、驚喜。
(只pan了一次,約1分鐘,不流暢。為何要流暢?)
一個工人進來,說某某某三點鐘就把他叫醒了,
我警覺到,勢必一定得等到「天亮」才能「離開」這個場景了,
我真得受不了了,
走出電影院(幸好是免費的,走時發現許導早就走了),
到外面公共空間打開手機看時間,
嗯,13:15,我看了2小時15分的工人休息室。

我開始吃自己做的三明治(夾的是來自台灣愛心的唯豐肉鬆),
吃完,拿出書包裡的「應用心理研究第16期」,
(幸好早上出門時有預感,萬一不好看時怎辦?帶本書吧)
開始重讀夏林清的「尋找一個對話的位置」。
一邊讀一邊盤算著,從我走出來到「天亮」要三小時吧,
讀完了之後看手機,才14:30,
覺得還太早,於是又開始看同一期賴誠斌、丁興祥合寫的「沈從文的堅持」,
到了15:00左右,
我再回到戲院,感謝上帝,畫面終於離開休息室,
用大遠景,從遠方拍著整個荒原上孤島般的油井區,
像一艘黑夜裡的、在遠方停泊的貨櫃輪,閃著燈光,
風聲颼颼拍打麥克風,
那個鏡頭在等黎明,從我中途看到,到換場,約10分鐘,
接著一個3-5分鐘的太陽從地平線升起,油井高塔逆光的景,
就開始近景拍兩個工人操作從地底抽起油管的過程,
起種機開始抽起油管,工人拿鋼索刮油膏、抽到一段,停,
將旁邊的油壓馬達移近,旋轉油管使之鬆脫、換油管頭,移開油管,
再開始抽油管,每一個流程約4-5分鐘吧,
除了一開始拍了另一個工人在塔邊操作起重機,
還有交代油井上方另有一個工人在協助移動油管位置外,
鏡頭就固定中景,不動拍這兩個人重複同一流程工作了一小時,
(如果DV帶可以拍1小時以上,不知他會不會拍更長?)
一小時後,
導演(我還以為三角架是導演)換了一個角度,
從對面,另一個方向開始拍同一個動作。
我終於決定不看了,
走出放映室,打開手機16:10。

這真是「真實電影」,大約除了換帶時間外,
其他「影像時間」與「真實時間」一樣耶!!!
但放回現實社會,我覺得它真是「藝術片」罷了。

我猜想導演要挑戰主流紀錄片的說故事方法,
要盡量與電影語言(任何一種形式)切割,
他也許想呈現的是工人真實生活被控制時間以致虛耗、異化的狀態。
也許想呈現重複勞動的真實;
也許都不想,只想實驗DV作為影像媒介,可以怎樣接近真實?
而不是用敘事結構再現真實。

但是,我想把它放回文化產品的生產與消費體制去看
(黑手哪卡西陳柏偉是不是講過類似的話?),
只要問這樣的作品可以有何放映管道?
等於也問了「為誰而拍?」的根本問題。
14小時長度,沒有任何一般人可接受的敘事形式,那誰會去看?
對誰起作用?

用這部片挑戰紀錄片的敘事形式,
(包括台灣「全景」路線的另類作品,在王兵看來,
與國家地理頻道可能只是百步與五時步之差)
是很好的教材,
但如何有條件讓人看完14小時,還要有深入討論?
這種代價肯定是太太太奢侈了!
他用勞動階級當作影像方法論的實驗品,
有倫理問題嗎?
他那種挑戰(不惜激怒)觀眾的「慢電影」,
令人對影片的不耐煩,必然波及拍攝對象──工人,
(他如果是為了挑戰觀賞習慣,
必然預知有此效果)
那他的好意(挑工人為題材),是善還是惡?

連在影像專業學校都很難有14小時的課程可放映,
即使用課外時間放映,觀看效果也很有問題吧。

大概只有在前衛文化小眾菁英中可能放映,
為何要拍給這些人看?
他們反正不會去拍勞動階級。
何必挑戰他們的敘事方法?

可以說導演/作者的懶惰嗎?
還不如我之前在亞洲電影節看的紀錄片《熱鬧》,
它很清楚的將北京日常街頭邊緣人生活,
用一個極具主流電影效果的敘事呈現,充滿驚喜,
使你也不由自主的欣賞街頭日常的豐富起來。
http://bc.cinema.com.hk/adhoc/hkaff_2007/about/index.html

3/25下午晚上要繼續看王兵的新片《何鳳鳴》,
用固定鏡頭訪談一個老太太,
長180分鐘,日本山形大獎。

這考驗山形的公信力了,
若也是像《原油》一樣菁英、前衛,
那說明中國崛起,也使中國紀錄片被人偏袒寵溺。

3月23日 (觀影對話二)

我今天又不確定起來了,
如果王兵把《原油》當作運動,來挑戰紀錄片放映體制,
──憑什麼紀錄片只能有1-3小時的長度?
(別說台灣為了配合公視放映限制的主流長度48.5分鐘)
為何要讓觀眾那麼依照主流的「效率」來觀看重複、無變化的真實?
如果王兵用這個形式,
是有意識的影像前衛運動,
而不是再現一個題材(我們說的「勞工電影」),
那好像也是個激進策略,
不該那麼快的去否定。

所以,又動搖了,想逼自己星期一去看《原油》下集。
因為我那個3.5小時觀賞,
的確讓我對油井勞動有個逼近的真實感。
因此道德上就面臨了:
你要不要繼續同意這種現場可以濃縮在1-2小時之內講完?
為什麼要有那個濃縮的敘事結構?
這是個影像運動的深層議題。
不該等閒視之。

3月23日 (觀影對話三)

睡不著,還有話要說。

但王兵對「真實」的假設也是有問題的,
或說是教條主義的。
他拍那兩個工人在抽起油管的起重機下工作一小時,
那一小時重複一個流程十幾次,
他以為那叫真實,
不,那是實證主義式的真實(假設世界只有一個事實,可以被科學的檢驗與記錄),
但工人當下的世界不是DV記錄的那個世界,
他有意識,他感知的時空是根據他的身體、情緒、生命史多重建構的;
他也可能一邊刮油管上的油膏,一邊想著下班去酒館的事,
或者領了工資後要如何處理等等;
他當下的時空感,和你DV拍到的科學真實,是兩件事。
當然,那個勞動現場的物理和歷史(可能有人工傷、工頭罵人)環境,
限制和孕育了在現場的工人的時空感與意識,
(否則怎麼有馬克斯說的異化,例如女工不能停止,而無法思考)

或更深奧的用敘事理論來看,
生命當下的意義,是由主角/主體(例如那個工人)如何在講/看自己的生命故事而產生的,
他如何看他的一生走到這步,影響著他如何在當下與未來走的方向與走的樣子。

或者用丘延亮的概念,工人也可把他的沈悶勞動暫時設法「括號」起來,擱置封包。
一天中,勞動對工人說來可能既冗長、卻又沒意義(只是一種可能),
所以在他的時間意識裡,也許休息的時間(實際可能很短)可能比勞動時間更多、更豐富,
而不一定等同於工作輪班表上,也就是DV拍攝的物理時間。

這些主角/主體的存在意識與策略,都不是DV直接記錄可以再現的,
而主張DV直接記錄的才是真實,那過度簡化了主角/主體的(真實的)複雜性,
這也是為什麼(記錄或劇情片)導演的敘事結構未必違反真實,
也可能更真實的依據。

主角/主體不是體制下的物品,
他/她不是完全被操弄、無反應的木頭人,
他有反應,雖然他的反應策略被體制所限制,
但你不能說只有外部看到的真實才是真實。
王兵有這種危險。

以上都是三角貓式影評,
1985年我去柏克萊的時候,
夏鑄九正在為他的博士論文苦讀李澤厚的《美的歷程》,
很想跟,但搞工運後從來就沒時間補這課了。
所以前面幾封信只靠亂想亂讀的東西拼湊的。

但拍片還是要反思的啦,
雖然不必用理論來反思。
就像我們搞運動時不必用理論反思。但有反思!

王兵這種拍法,或許可稱之為「零度導演」,
(法國的新文學批評作家羅蘭巴特寫過一篇「零度寫作」,
成為70年代文學評論的經典,我借用了他的文章題目)

臨時客串影評人的YY

3月27日(觀影對話四:看《何鳳鳴》之後)
http://www.hkiff.org.hk/chi/programme/show_detail.php?fi_id=471
(網頁簡介上有主角的全家福照片,我卻沒看到,或許是我遲到三分鐘,沒看到的片頭嗎?)

25日下午看了《何鳳鳴》,
對照看了四分之一的《原油》,
好像可以下一個初步結論:導演不太有誠意。

《何鳳鳴》的美學形式基本上和《原油》一樣,
以固定極長長鏡頭,拍攝坐在一個小客廳沙發上,
對著鏡頭口述自己被反右運動迫害的一生的老太太──何鳳鳴,
何鳳鳴那晚講了約三個小時,
片子就幾乎沒剪接的呈現那三小時,
從下午四、五點開始拍,
拍到約一小時後天色昏暗,
導演叫何女士打開客廳電燈,
繼續錄影。
她從開始被戴上右派帽子,到下放農場,
遇到全國人為大飢荒,她丈夫在另一個牢改場餓死,
她趕去搶救時,連墳都沒看到,
之後她被摘右派帽子回城,文革來臨又被戴上,
她如何爭取平反,到最後描述右派整體的當下情況。
最後結束在何老太太在客廳吃完晚飯,
走回臥室時,接到另一個不相識的右派打來的電話,
說看過她的回憶錄,她回應著簡介了她的家庭現狀,end。
字幕:「獻給完成革命以及在其中受傷害的人」。

看完出場,又看到許鞍華導演與她的朋友,這次她看完了。

與《原油》對比:
《原油》是用零度敘事去記錄一個無敘事的主題
──油井工人重複的生活,
《何鳳鳴》也用零度敘事形式,
卻記錄一個高度的敘事內容,
因為何鳳鳴是知識分子(雖然為參加革命而沒入大學)、
當過近十年甘肅日報記者,
右派帽子摘除後,又去當高中國語文教員,
又寫過回憶錄,
所以她的口述經常是高度文字化的,
(因此對我說來,反而是有距離的感情)
而且應該是經過多年反覆琢磨、咀嚼的內容,
所以陳述時情節已經相當的被結構。
那,導演的零影像敘事的紀錄形式,
顯然就沒有《原油》那種「去敘事」而呈現「真實」的作用,
因為被拍的對象她用極高濃度的敘事在說歷史。

觀賞行為也不會因為接近「零度剪接」而被挑戰,
因為何鳳鳴的「敘事演出」很具主流的「觀賞性」。
(用紀錄片的行話說,她是「很好的被拍攝對象」)

放映後有個「中國紀錄片與歷史」的座談會,
主要報告人復旦大學新聞傳播所的呂新雨教授,
她指出兩部男導演拍的經典平反右派的紀錄片,
(另一部是胡杰的《尋找林昭的故事》)
都是用女性受害者作為拍攝對象,
因為女性的敘事有更大的天然正義,
顯示了導演除紀錄外,另有道義目的。

她這段看似對女性沒有絕對肯定,
但卻不算惡意的評論很婉轉,
其實就是說,去拍女的受害者,
更容易爭取支持平反的同情心。

呂新雨更關切歷史真實與紀錄片的關係,
她問:真實歷史裡,男性居多的右派為何沒有聲音?
我只想回到王兵的美學,
他其實並不堅持不能給觀眾「好看」的內容,
否則他就不必選何鳳鳴了。
或者,他如果堅持挑戰觀眾的美學,
那他應該避開必然可能「討好」(非主觀)觀眾的何鳳鳴。
他顯然都沒有,
那好像就可再鑽牛角尖的追問:
那王兵為何不准工人出現「討好」的可能?
從選取拍攝對象、到美學形式。

《何鳳鳴》明顯較《原油》更具「可看性」,
剪接(溶接)的頻率較高,相對順暢,
有空景過場,最後交代紀錄空間的環境等。

這些對照使他的「零度敘事」堅持變得沒那麼有誠意,
他其實也是向「敘事/講個好聽的故事」妥協的。

尤其《何鳳鳴》由法國外交部支助,
是跨國資本製作,
那個拒絕「好看」的獨立製片性格,
是否被影響了?

不過,我把王兵不同作品拿來比較,
都是「作者論」的方法,
其實作品離開作者就有它獨立的意義與生命,
還是可以將作品放到不同脈絡去看它發生的效果,
而不管作者的意圖。

帶著疑惑匆匆筆記
永毅

註:
3/27晚上又看了許鞍華的劇情新片《天水圍的日與夜》,
http://www.hkiff.org.hk/chi/programme/show_detail.php?fi_id=638&se_id=9
是一個幾乎沒有情節的,
但充滿生命故事的日常生活電影,
有關兩個在超市作蔬菜整理員的中高齡婦女的故事,
和其中一個阿巴桑的兒子──等著生大學會考的長青春痘青少年男生。

天水圍是香港家戶收入最低的兩個社區之一,
近年因為多起重大家暴自殺案而被標籤為「問題社區」,
看完終於瞭解許導為何要看王兵的電影,
有空再貼觀影筆記。

取自苦勞網,並得作者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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