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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白日青春》導演劉國瑞:留下與否不是最重要,最重要是生命如何找到出路

專訪《白日青春》導演劉國瑞:留下與否不是最重要,最重要是生命如何找到出路

(獨媒報導)清代詩人袁枚的詩句「白日不到處,青春恰自來」,意思是在陽光照射不到的地方,青苔也可以生長。導演劉國瑞說對他而言,這詩句最重要的意義是,就算天時地利都不是最有利,仍然能找到生命的出路:「(電影中的主角)係咪留喺呢個地方(香港)唔係最重要,最重要是生命如何找到出路。」

《白日青春》描繪了來自巴基斯坦難民家庭的哈山(林諾 飾)對於離開香港的渴望,以及當年游水偷渡來港的的士司機陳白日(黃秋生 飾),為何及如何協助這名男孩離開。本身是馬來西亞華人的劉國瑞,在港居住十多年期間,可有想過離開?「會諗嘅,但我都係呢幾年先理解到:我離開香港,同香港人離開香港,係兩種唔同嘅感情。」

祖先來自福建,劉國瑞1990年在馬來西亞出生,2008年來港讀書,2015年取得香港身份證。法律層面上,劉國瑞是香港人;但哲學上,他說自己無法成為香港人:「我都會好憤怒,我都會好悲傷,但我唔會覺得自己冇咗個根。當呢度所有嘢都消逝後,我可以返去馬來西亞;但呢度消逝後,香港人係冇地方可以去,呢度係你最後嘅防線。」

所以,在首部執導的劇情長片,劉國瑞選擇以「外人」角度,講述他眼中的香港故事:「如果大家睇完後,有興趣了解多一層香港呢個城市,或者(電影)當中某啲議題,咁已經幾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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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拍紀錄片接觸偷渡上一代 用劇情片對照兩代難民

2019年6月,劉國瑞開始寫《白日青春》的劇本。那時,他剛拍畢第二部劇情短片《末路窮途》,一個關於巴基斯坦移民家庭的故事。故事發生在香港,在這裡卻沒甚麼迴響,他於是開始思考:如果要拍一套長片,如何提供一個角度讓香港人放入自己?「唔會好似睇外國片,唔(覺得)係香港電影。」

一個移民家庭所發生的故事,可能和一個普通香港人想像中的香港完全無關。劉國瑞於是決定,《白日青春》要有兩個主角:一個是巴基斯坦難民,一個是香港人。再構思下去,他意識到後者也可以是難民:很多香港人的上一代都不是在這裡出生、成長,如果兩個家庭能各自呈現兩個世代的難民,會否是有趣的對照?

紀錄片《憂鬱之島》其中一名主角——當年和妻子游水偷渡來港的陳伯,是陳白日這個角色出現的契機之一。那時,劉國瑞正和《憂》的導演陳梓桓合租工作室,陳找來經歷過2019年反修例運動的年輕人,重演文革年代偷渡潮、八九民運和六七暴動三段歷史,並在《憂》穿插大量重演部分的幕後場面。那些幕後場面,大部分都由劉拍攝:「我平時唔做cam man,但佢(陳梓桓)叫我做。」

不過,在更早之前,劉已經知道「香港人」這個身分的複雜性。2013、14年,他開始拍紀錄片,訪問過一個婆婆,對方說自己當年想偷渡來港,但游了九次、十次水都失敗,最後只能申請單程證:「呢啲故事唔會少,只係當你要寫長片,就一次過攞返出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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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青春》劇照

難民或移民?談制度還是人物?

那為何早就決定哈山一家是難民背景?劉說不出所然,但提到自2017年起,他已在協助懷孕婦女非政府組織PathFinders機構當義工,當中大部分人是外傭,但也有些是免遣返聲請者(asylum seekers)。「所謂少數族裔都有很多種,有些是幾代的移民、有些是外傭、有些是來做生意、有些是難民(免遣返聲請者)⋯⋯」

電影對白中不斷出現「難民」一詞,但在香港的語境,這個說法並不準確。由於香港沒有簽署聯合國的《難民地位公約》和《關於難民地位的議定書》,因此不會給予任何人庇護和核實其難民身份。簡單而言,那些因受到迫害、逃離家鄉來港的人,會被港府稱為「免遣返聲請者」;若他們向入境事務處提出的免遣返聲請獲確立,便會被轉介至聯合國難民署;若聯合國確立他們的難民身份,他們才會被安排移居至第三國家。

在香港,難民議題一直存在爭議。有建制報章會形容免遣返聲請者是「假難民」,劉當然也知道:「13年開始有。」那甚麼是難民?「哇⋯⋯真係唔識喎。」廣義上,他覺得每個離開原生家庭的人可能都是難民。在情感層面,他覺得難民和移民並沒有分別:「創作時會經常思考,如何present這個故事?我有時會覺得是難民的故事,有時會覺得是移民的故事;有時會覺得是異鄉人的故事,有時會覺得是邊緣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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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青春》劇照

他相信,所有說法都是可互換的(interchangeable):「呢個故事唔止係講一個身分,只要係有移民經歷嘅人,都會有共情的地方。我寫的是一個角色、一個家庭,佢present出來是難民或移民,對我而言不太重要。」他早期寫過幾稿劇本,都較「社會向」,談及免遣返聲請者要被羈留、讀書等制度上的問題,但陳白日的角色出現後,劉國瑞亦更傾向呈現香港這個城市更大的畫面(picture),多於集中談免遣返聲請者的問題:「如果講很practical的問題,我會情願用紀錄片去做;(劇情電影)想present一些⋯·⋯關係上、心理壓力上嘅嘢。」

離開為找生命的出路 用外人角度講香港故事

在電影中,哈山的父親曾經是律師,來到香港後卻成為一個沒有身分證、總是害怕被捕、不知可以去哪裡的人。而對哈山一家而言,香港只是一個中轉站——工作賺錢等於犯法,他們只能默默等待離開香港,到加拿大生活的一天。

《白日青春》這套電影的名字,原本來自唐代杜甫的詩句。「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劉覺得這句詩「好有公路電影feel」;但開始寫劇本後,他發現「白日不到處,青春恰自來」一句,更加貼近他對兩個角色的寄語:「當時人們為何要千辛萬苦游水來港?因為想找到生命的出路。」而在電影中,哈山選擇離開,他覺得是正面的:「當你知道佢留喺香港,會係一個咩生活、咩地步時,行出去永遠都會有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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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青春》劇照

劉國瑞生於馬來西亞麻坡市,他形容成長的地方是個小鎮,而自己從小喜歡看書,文學世界令他對未知世界有種渴望。升讀大學時,他不想選擇鄰近的新加坡,也不想像哥哥姐姐般選擇台灣,因為兩個地方對他而言都太熟悉;最終因為獎學金和只需讀三年的緣故,他選擇來到陌生的香港。

2011年,劉國瑞在城市大學工商管理學系畢業後,一直留在香港。他當過大學教學助理,亦開始學習拍紀錄片;2015年,他取得香港身分證,之後留在這裡拍電影、參加影展、結婚⋯⋯可有想過離開香港?「會諗嘅,但我都係呢幾年先理解到:我離開香港,同香港人離開香港,係兩種唔同嘅感情。」

2020年,劉國瑞取得美國哥倫比亞一間大學的offer。那對他而言算是夢想成真,但他最終沒有去:「當然有很多原因,但當時會覺得:我想留喺香港,睇吓呢度點發展落去。」在這裡生活十多年,無論是生活形態、價值觀、喜歡和關心的事物,他都傾向認為自己是香港人多於馬來西亞人;但同一時間,他清楚自己和土生土長的香港人是不一樣:「當呢度所有嘢都消逝後,我可以返去馬來西亞;但呢度消逝後,香港人係冇地方可以去,呢度係你最後嘅防線。」

那種對一個地方的情感,無關任何外在因素或身分證明文件:「我都會好憤怒,我都會好悲傷,但我唔會覺得自己冇咗個根。法律上我係香港人,但事實上或者哲學上⋯⋯就唔會係囉。」意識到這點後,他不再嘗試用香港人的角度去講故事:「例如陳白日這個家庭,其實很多嘢是政治不正確,但我接受咗呢樣嘢。」「At least我冇嘗試去please一啲主流嘅、政治正確嘅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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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電影界難民」——連繫珍愛的地方,讓更多人了解香港

對劉國瑞而言,拍電影就是透過創作,「表達自己覺得正嘅嘢」。例如,當他想用劇情形式表達自己見到的事物,但有時會怕方式很悶,那就給自己不同挑戰:「新導演有個好處,就係我未試過點知?」「At the end,佢(電影)都係fulfill我對世界嘅一種感受。」

那香港會是他的中轉站嗎?劉說這很難回答——個人而言,他很想住在香港,實踐香港的價值觀;現實中,他未來的工作重點,是將香港和其他地方的電影圈子連繫起來。因為其個人背景,他自覺較易容被不同地方的人接受:「我去台灣、馬來西亞拍電影,冇問題㗎。我去新加坡拍可能都OK,其實文化都相近。」

劉笑說,妻子常取笑他是「電影界難民」,去到哪裡都沒問題:「我OK㗎,屈我啦。」他希望更多地方的人有機會看到《白日青春》:「我自己覺得,套戲嘅價值在於present一個唔一樣嘅香港,而如果大家睇完後,有興趣了解多一層香港呢個城市,或者當中某啲議題,咁已經幾好。」「我想做到嘅就係呢樣嘢:令到你同呢個世界connect咗多啲啲,probably。如果冇,都冇所謂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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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梁皓兒
攝影:梁文熙